酆都孽海 第32章 我为人间客（一）

观棠庐恢复了平静，江庭芜下床的时候，床边的那点儿热气也全部消散了，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待了一会儿，才走向窗户那一边。

昨夜她与镜舟下了一盘棋，如今最后的那局棋还在桌上，结局与他们第一次下棋时没有差别。海棠花从上至下怒放着，把从外打进来的光都给染红了。江庭芜把窗户完全推开，任由屋外的冷风把海棠吹得七零八落。

镜舟的回答便是离开，他没有与江庭芜道别。

窗外的雪景已经要消散了，大约是镜舟离开的时候用日晖之灵将那点儿寒意全部驱逐出去了。飞鸟又一次逡巡在神弃之地的上空，嗡嗡的，带着漫野的庭芜草跟着晃动，让江庭芜仿佛听见昨日的那些荒唐与惘然。

她坐在窗边，出了许久的神。

镜舟走后四日，江庭芜才从神弃之地离开。

她甫一到阎罗殿前，便见到迹鸦站在门口迎接她。

江庭芜这回把面纱撤掉了，迹鸦并不确定她是不是那天夜里的仙君。于是只能凑上前去，试探着辨认她的眉眼。

江庭芜笑了笑，道：“我是江庭芜。”她看见了她脖颈上的伤，顿了顿，又道：“母亲祂们为难你了么。”

迹鸦摇摇头，说：“是合章法的考验。我也是如今才知道，自己离阎罗殿的其余仙君的差距，竟然有这么大。”

江庭芜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说出口。

她知道迹鸦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惜与恻隐，她是生在崖壁上的野花，风吹雨淋也能依旧恣意挺立，向上着野蛮地生长。

江庭芜淡笑了一声，把那点儿关心的语气全部换了，说：“我没有说今日回来，你到这儿来等我，应当是母亲的意思吧？”

迹鸦点了点头。

“祂让你来做什么？”江庭芜语气里的那点儿关心彻底淡了，迹鸦听出了里头的僵硬。

但她没有多问，只是平铺直叙地回答了江庭芜的问题。

“是人界的人皇在昨日叫底下的仙君送来了求助帖，帖上并没有写明求助的具体内容，但却说，若是天界与阎罗殿愿意相助，祂愿意将只生长在人界的离魂草，送给殿主与天帝。”

江庭芜听了，沉思了一会儿，说：“离魂草对飞升成神大有裨益，比血瞳之域的樊萤草功效还要大。当年，祂便是在误打误撞食用此草之后，才得以飞升，并以离魂草的生长地为中心，创造了人界......”

她自顾自地说到这里，又皱眉道：“什么样的忙，能让祂愿意将这样珍贵的东西都送出来？”

迹鸦也在思考。

“罢了。”江庭芜说，“母亲那边的意思是什么？”

迹鸦说：“殿主让主子自行决定。祂说，您要开始学会选择，以及承担选择的后果了。”

江庭芜笑了笑，道：“是祂能说出来的话。”

“那您打算去么？”迹鸦问。

江庭芜却没回答，只是继续问：“欲燃呢？她去哪了。”

迹鸦愣了一下，继而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轮回冥君，回答道：“轮回冥君已经带着鬼寒军回到阎罗殿了。”

她说完，又似乎意识到自己应当把知晓的一切全部告知于她，于是又补充道：“天界的那十万联军回到天界之后，暗桩的雾澜仙君来了消息，说是天帝将他们全部好生安置在了照玉殿，至今没有让他们回到自家殿里的意思。”

江庭芜嗤笑道：“果然。”

她问道：“那位山月统帅呢？”

“天帝并未取消她的统帅身份，但已经让她回了星沙殿。”迹鸦说，“如今，那十万联军是由照玉殿的灼戾仙君领着。”

江庭芜看向她那边，轻轻地笑了笑，眼神里均是不屑，道：“如今祂是连演一出的心情都没有了，若非忌惮着母亲与花姨，鬼寒军如今就成了天界的军了吧。”

迹鸦没吱声。

“不说这个了。”江庭芜说，“回去吧。”

迹鸦差一点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道：“主子不打算帮人皇这个忙？”

“神明都不能做成的事情，我就是去了，也是徒劳。”江庭芜轻笑说，“我还没有自大到这般田地。”

她这边方一说完，就见那头有人小跑过来唤她。

“怎么了？”江庭芜转过身去，问道。

又春看见她忽然转身，又是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想要望向江庭芜的眼睛，却又不敢，只能躲躲闪闪地说：“神......神女阁下，我......我是鬼寒军统帅的部下。”

江庭芜心下了然，她弯了弯嘴角，道：“你不用害怕我，军中怎么与欲燃说话的，便怎么与我说话就是。”

又春吞了好大一口口水，才道：“是......是统帅叫我把这封她亲自手写的信交......交给您。她还说，您看了便会明白。”

花欲燃这才看见她手上还有一封信。

她伸手接过，将那封信打开。

又春站在她对面压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走，却不知道该不该走，能不能走，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着江庭芜拆开那封信。

江庭芜似乎是意识到有人在盯着她，她抬眼，便看见又春那副模样，不禁轻轻地笑了出声，说：“你走吧，替我同你们统帅说一句，叫她注意身体，别太劳累。还有，你们鬼寒军往后可不要再有过去那样的事情了，下次再有，便是她想为你们说话，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又春被她后面的那番话给吓住了，猛地点了点头，一转眼便跑了。

江庭芜一直等到她消失在自己视线里才低下头，读着花欲燃给她写好的信。

那信上依旧只有寥寥几句，却一下打通了江庭芜的任督二脉。

“是了。”江庭芜喃喃道，“人皇百万年来与母亲祂们从未有过联系，当年划地剥离出人界时，还与天帝有过不愉快。如今却忽然向阎罗殿与天界求助......”

迹鸦从她手里接过了花欲燃的信，却发现上面语焉不详，只叫江庭芜仔细想想人皇过去与阎罗殿和天界的关系。

她有些迷惑地道：“主子这是想到了什么？”

“说明人皇并非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江庭芜抿嘴一笑，“不过仔细想想也是，祂若是真想寻求帮助，给出的报酬绝对不会是这般有目的性的东西，而只有可能是更珍贵的，更稀罕的。是我考虑不周了。”

迹鸦还是没有听懂，道：“那......祂图什么？”

“你知道人皇的过去么？”江庭芜问。

迹鸦摇摇头。

“当年四神陨落，神界与仙界共生成为天界。彼时已经修为已是上仙之巅的祂，在如今的人界皇城之地吞下当时的唯一一株离魂草，飞升成神。”江庭芜望向人界的方向，娓娓道来，“因为不满天界的规矩，又因为与母亲祂们并不相熟，便选择了出走，创造了人界。”

“从那之后，人皇便几乎与天界还有阎罗殿断了关系，就连当年四界签订合约时，祂也并没有在场。”江庭芜收回自己的目光，道，“一直到如今。”

迹鸦斟酌着说：“所以......祂如今，是想重新和天界与阎罗殿建立关系？”

“不。”江庭芜否定她的意思，道，“祂是在选择往后的路。”

迹鸦怔了一怔。

“祂刚晋神明便能开拓一方地界，成为一界之主，可见其眼界与修为。过去祂从不掺和进我们与天界之间的事，一是为自保，二是为置身事外。”江庭芜道，“如今祂以离魂草为条件向阎罗殿与天界送上这样的信帖，就是要下注，参与这场赌博了。”

“下注？”迹鸦不解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庭芜笑了笑，道：“这是人界的说法，在人界有一处地方叫做赌场。简单来说，在这里头你向庄家下注，下注之前，庄家会把三颗骰子放在盅中摇晃。等各人下注完毕，便会将盅盖打开派彩。赌赢了的人便能赢得赌注。”

她与迹鸦一直走回她自己的殿中，这期间总隐隐觉着有什么不大对劲，整个阎罗殿似乎同过去不大一样，每个人的精神都似乎高度紧张着。

她停顿着思考了一会儿，又继续把先前的话说完，“只是如今情况又与这不大一样，我与那位天界太子是那盅中的骰子，可人皇既是下注者，也是注定盅中生死的庄家与赢家，里头的骰子必须自己摇成祂想要的那个样子，否则被抛弃的便是它。”

江庭芜的心情并不美妙，她厌恶这种被其余人攥在手心里的感觉。她不爱做掌棋之人，可若她成为掌棋之人手上的棋子，那她便会去掀翻这盘棋局。

她嘲讽地一笑，道：“看来这位人皇的邀请，我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江庭芜转过身，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迹鸦道：“去准备一下吧，这位人皇的忙，我帮了。”

迹鸦愣了愣，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江庭芜利落地说，“不出所料的话，他也会来。”

“他？”

“天界太子。”江庭芜胜券在握地笑，“镜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