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孽海 第3章 神弃之地（二）

江庭芜就这么亲眼看着它消散，它燃烧了自己的灵智，连带着整个禁制本身一起，谁也没办法拯救它。那家伙大约不知道，这样的死法是最为残忍的，它无法再入轮回，连地狱都下不了。

“生了灵智也这么蠢么？”江庭芜喃喃，“还说要诅咒我，这下烟消云散了，诅咒也诅咒不成了。”

她说了这话后就站在原地，屏障已经被打开，她可以踏入这个百万年都未被任何神仙踏入的神弃之地，但她没动，只是望着方才它消散的地方。

片刻之后她才仿若回过神来，甩了甩自己的头，接着望向自己努力的“杰作”。这里到处都是荒芜的，被黑暗长期笼罩的结果便是这样。她抬手，只是片刻间，绿色就摧枯拉朽地染遍了整个宫殿之外。

江庭芜拾级而上，这里早已不复往日的恢弘，只剩下断壁残垣，倒塌的天柱一边透露着昔日的威严，一边诉说着这里被遗弃的历史。但江庭芜对这些并无兴趣，天界的每一处都是桎梏，一举一动她都必须照顾阎罗殿的颜面，这样的日子她不喜欢。她来这原本就只是想寻一处安静地方独自待着，最好谁也不要来打扰。

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便是天界之主天帝也对此讳莫如深，还下令禁止任何未曾飞升成神的仙君来此。江庭芜如今站在此方天地，觉得她可真是选对了地方！

她在这儿找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接着将自己从阎罗殿苍殿阁里顺来的咒符一股脑地往下倒。她也没去数自己究竟顺走了多少，总之不够就再去顺点防身嘛！除了这些咒符，被她带来的还有书籍，以人界的话本最多，接着才是记载着她该修炼的术法的书。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修炼这些术法，并不是因为她根本学不会，而是她已经学会，甚至早已得心应手。江庭芜是阎罗殿这么多年以来绝无仅有的天才，是上古古神死神的直系后裔，是阎罗殿的神女，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名号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阎罗殿殿主，天界忘川神，她的母亲，从来都不会给予她肯定，祂只是永远站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冷冷看着她，江庭芜甚至看不清楚祂的表情，然后听见祂要么告诉自己还不够，要么望着她一声不吭地离开。

她过去曾为了寻求肯定而疯狂修炼，她想让母亲回头看她一眼，哪怕说一句你做的很好都可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做才能得到这个夸赞，她把整个苍殿阁的术法全部修炼了个遍，那一天她去找了母亲，但是母亲还是没有夸赞她。

她只是把江庭芜带到了忘川炼狱，告诉她走过这三十六道炼狱之后再来找她。

那一天她站在忘川炼狱之前，身前是刀山火海，魑魅魍魉对她张牙舞爪，仿佛只要她跨出一步，就会被撕碎的一干二净。她身后是那个她苦苦挣扎寻求认可的女人，这一次祂并不打算注视着江庭芜，似乎认定了江庭芜需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通过这三十六道炼狱。

江庭芜叫住了祂。

“母亲。”江庭芜说，“为什么。”

“你在恨我？”

江庭芜沉默片刻，“我不知道。我千真万确地爱你，但是否恨你这件事，我不知道。”

女人只是回过头看向她，语气依旧那么冷淡，“但这都不重要。总有一天你要肩负起阎罗殿的责任，当年冥界与神界的血海深仇，必须在我们这里终结。我不想你在最终时刻到来时，还是一个废物。”

“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么。”江庭芜声音很低，但她却直视着女人的眼睛，“我可以听话，可以为了达到你期望的那样拼了命。但是你为什么从来不愿夸赞我一句，连笑笑都做不到？”

“庭芜。”女人的语气似乎放软了一些，“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都不配拥有这么柔软的感情。”祂抬起手，只是一挥便将江庭芜手中攥着的定安剑夺了过来。祂注视着这把剑，目光里藏着的复杂情绪江庭芜并不能看懂，似乎是怜悯，又好像蕴藏着仇恨。江庭芜看着女人忽然发力，接着定安剑以开天辟地的气势向自己劈了过来！

江庭芜急忙动身躲避，但她在那一刻似乎被困在了一个逼仄的四方天地，无法动弹，她施展不出任何的冥术，甚至无论她接下来往哪处动作，都会被劈过来的剑意伤到。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也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与女人之间的差距。

“这是注定，也是命运。”女人收回定安剑，将它随意地扔给江庭芜，转身向外走去，“两百万年前天命神带着神界与魔界以审判之名发动神战，攻陷冥界，致使死神陨落，冥界消亡，我们这些冥界罪人被迫收归神界，改作阎罗殿。这样的耻辱，我们迟早要百倍奉还。而你作为阎罗殿神女，带领阎罗殿数十万将士踏平这里，让冥界重临四界，是你毕生的使命，没有推诿的余地。”

“在你没有做到前，就不要谈情这个字。”

江庭芜回忆到这里便惊醒了，她听见外面有声响，便将桌子前的窗户推开。风轻轻地亲吻她的脸颊，并顺势拥抱住她。她往外看，看到的只有一个吸收天地灵气而形成的妖怪。

那妖怪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能够看到它，江庭芜也没有拆穿，就坐在那里，右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着妖怪用它的术法雕刻一个很精美的木雕。

桌上的书被她潦草地翻到了最后一页，她只是看了一眼，便用力地将书扔向窗外，砸出一声巨响，把窗外的妖怪也给吓跑了，连着它做好的木雕也一并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她忽然就不管不顾地笑起来，笑得无法呼吸，心脏如同被一块重重的石子压住，她拼命地捶打也无济于事，最后竟然不停地咳嗽起来。

江庭芜想，要是她成为天界第一个因为大笑而被憋死的神仙，一定会被笑话的吧？

可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她很少觉得自己有这样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可是从忘川炼狱中走出后，每一次梦见江漆凝她都会这样，太多次了，多到她不需要思考便能知晓江漆凝会说什么，然后她惊醒，接着砸东西，再一次苦笑。

江庭芜没把她扔出的书捡回来，这儿除了她只有一只容易被吓跑的妖怪，她根本不需要去担心阎罗殿的秘藏会被人拿走。她把桌上的书全部推向一边，起身往屋外走去。

她来时摘了两片荷叶酿酒，只是她睡着的这一段时间，坛子里已经散发出醉人的味道。比起术法，她更乐意学习酿酒，天界最会酿酒的神仙是离阎罗殿不远处的三诸山的伯酌上仙，她曾经为了学习最好的酿酒仙术，徒步行了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去拜师。

虽然最后并未拜成。那伯酌上仙听见她的名字，见了她的人，便连忙摆手，说这徒弟他绝对不能收。

“为何？”江庭芜有些不乐意了，差点跳起来，嚷嚷道，“上仙，做神仙不能这样吧？是你说如果有谁能够不用术法，徒步登上三诸山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就收谁为徒的。我没用冥术，走了整整三天才踏上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好不容易到了三诸山上，你却说决不能收，你这可是出尔反尔啊！”

伯酌上仙却说：“冥华神女，老夫接不住你的因果。你也不要为难老夫。”

“我可不管。”江庭芜一屁股坐在神殿的椅子上，双手搭在胸前，“这酿酒仙术，我学定了，你要是不教，回头我就在整个天界把你出尔反尔的事情做成话本，让他们都来谴责你。原来三诸山上的伯酌上仙，根本不是什么清心寡欲老神仙，而是一个大赖皮！”

“诶哟，这怎么成啊。”伯酌上仙头都大了，他在神殿之上来回踱步，接着双手交叠一拍，对江庭芜道，“不如这样，老夫过去曾把毕生所学写作一本书，名唤酒术，你去我三诸山上的苍云阁便能找到。老夫给你七日时间翻阅学习，七日后送你下山。至于学成什么样，全看你个人造化，如何？”

说了这么多话，江庭芜却只咀嚼了两个字，“七日？”

“七......十日怎么样？十日。”伯酌上仙连忙改口，他可是早就听说过这位冥华神女写话本的本事，整个天界广为流传的话本都是她与那鬼帝的女儿花欲燃一起写出的，若是她把自己这事写成话本，岂不是要在全天界都丢了脸面！

“十日好啊！”江庭芜登时绽了笑颜，也没等伯酌上仙带路，自己便极快地往三诸山的苍云阁跑去了。

她真的就在苍云阁待上了十日，那里面所有的酿酒仙术全部被她看了个遍。只可惜一直到今日以前，她根本没有机会将这些仙术尽数尝试。

一个未来要肩负起整个阎罗殿的人成日只想着酿酒像什么话呢？那是她不该有的妄念，是要被鞭挞的存在。江庭芜生在阎罗殿里，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冥华神女的身份，与花欲燃偶尔一起写话本已经是江漆凝对她最后的让步，即使如此，江漆凝也依旧会说她失了冥华神女的颜面。

江庭芜不知她为什么兜兜转转又想起了江漆凝，她一点也不要想祂！于是她甩了甩头，似乎将自己的念头全部甩出去一般，接着仰头，将坛子里的酒提起来往嘴里灌。

没有一饮而尽，倒是洒出来的玉液落了满地，成了屋外绿草的养料。

然后她忽然蹲下，望着那坛她酿出的酒，就这么流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