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庭芜早知道他会来,她没有选择转身,而是迎着他往前走。
她走到镜舟跟前,望向他眼底时只有一片深黑与寂静,让人瞧不出他是喜是怒。
“你早想到我要这么做。”镜舟只是轻声地询问,就像在神弃之地里,他们谈天说地一样。
“是。”江庭芜回答。
镜舟顿了顿,又问:“你给我混沌铃,是猜准了空青会绑了我,而我也有对付魔族军队的想法,恰好顺水推舟,让我替你办成这件事?”
“借刀杀人么,也算吧。”江庭芜矜持地点了点头,说,“只是我后来想了想,便是我没有给你,你大约也能做到这件事。我反倒多此一举了。”
“所以你就先我一步和鬼寒军的统帅通了信,告知她到这边来。”镜舟肯定地说。
“也不算吧。”江庭芜平静地说,“只是她恰好懂得我,就像我懂得你一样。”
“你的确把我看得很透,连我会做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镜舟低低地笑,说,“你七窍玲珑,颖悟绝伦,这回又是我输了。”
“其实你想说的是,我别有用心,笑里藏刀吧?”江庭芜面不改色地把那些词语用在自己身上,说,“还是包藏祸心,居心叵测?这些我都承认。”
“我没这么想。”镜舟说着,却往后退了一大步,拉远了与江庭芜的距离,“我只是觉得,自己早就应该知道,我同弄月仙君,并非一路人。”
“你确实早该这么想。”江庭芜轻声说,“当然如今清醒也不算太晚。”
这话说的太绝情,镜舟仔细端详着江庭芜这个人,他想她总是会在忽然之间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又在一瞬间内划清界限。他不知道这算什么习惯,只是觉得这样的行为总让她变成了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暴风,如果你对她认真,你就会在无意之间被谋害,被杀戮,被驱逐。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立刻离开,最好死生不与她相见。或者杀了她,让阎罗殿再无未来的可能。江庭芜这样的仙君太危险了,她是蛇,再给她十几万年的时间,她能把天界那些仙君的骨头吃得渣都不剩。
可他没有。
今日天气并不好,寒天地冻。即便出了太阳也依旧无法让被冻着的手温暖,风一吹过,人就觉得彻骨的寒。
镜舟端详了她许久才开口,“我原本以为我们还能做做朋友。”
“你要与我做朋友么?”江庭芜觉得有意思,她说,“当然可以,如果你觉得朋友能相互算计的话。”
镜舟忍了许久,终于有些生气,他语气不算好地说:“只有你算计我,我没算计过你。”
江庭芜闻言,却笑了。
镜舟不知所以地瞧着她。
“你终于生气了?”江庭芜觉得新鲜,“我从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
镜舟忽然觉得江庭芜压根儿就没把今天的对话当回事。她当然觉得无所谓,她爱算计人,但也不是非算计他不可。她想做的事情一定就能做到,如果还能把自己弄生气,就更能看上让她觉得新奇的事情。
他没来由地觉得气结。
江庭芜没看出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她不打算再在这里待上多久,该和镜舟说完的都说完了。对方恨她也好,讨厌她也罢,那也都只是他镜舟自己的事情,与她毫无关系。
“我开玩笑的。我们的出身已经决定了立场不同,这种东西,就不要强求了。”她与镜舟说,“我走了。神弃之地……你就不要来了吧。你是天界的仙君,合该遵守天界的规矩。”
她没有多大的波澜起伏,与偶然相遇的过客告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只是想,也许往后又要一个人下棋了。
江庭芜已经转过身,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她向任何东西告别的时候都是这样,哪怕有些惘然,但离开时绝对不留念,不眷恋。
镜舟觉得也许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极力呐喊,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只是意识到那些他极力隐藏的情绪倏地如同洪水爆发一般往他涌来,一瞬间把他砸得头痛欲裂。镜舟的呼吸声忽然变得粗重起来,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撑着自己站定在这里,接着,在无意识里他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发出了重重的声响。
江庭芜听见背后的声响了,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不确定镜舟究竟是怎么了,但她实在不是冷心冷眼的那种仙君,即便她刚跟镜舟对呛完。她也许会因为利益的冲突不在乎他人的下场,甚至致人于死地,但眼睁睁瞧着并非在她算计之内的死亡,她做不到。
于是江庭芜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回过身子来,她看见镜舟彻底地昏了过去,愣了一下,急忙往他那边走去。
她先是探他的呼吸,然后才探了探他的手,发现他的经脉处烫得吓人。她皱起眉头,尝试输送自己的一点灵力过去,却被原封不动地原路返了回来。
“这真是见了鬼。”江庭芜暗自嘟哝道。
她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扛这么大一个人回阎罗殿实在不现实。若是将他带到星沙殿,自己又是进了贼人窝。思来想去,竟然也只有神弃之地是个好去处。
这不是打我的脸么,江庭芜扶额,她想,干脆就让镜舟在此地自生自灭罢了,反正她一走,谁也查不到她头上来。
但她这个想法冒头了没多久,那该死的责任感就又拽着她的脚往回走。江庭芜气不过,踢了镜舟的腿一脚,但镜舟依旧没半点反应。
她终究还是认了命,接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拽着镜舟起来,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这事情刚一做完,她就开启了鬼蜮之环。与空青的交手让她的修为有所增进,但却不知道增进了多少,直到此刻她才如有实感。往常她开启鬼蜮之环尚且需要一定时间的蓄力,如今却是想开启便开启了。
江庭芜没有犹豫,就这么扛着镜舟,借着鬼蜮之环往神弃之地去。
观棠庐还如同他们走之前一样,唯独海棠花烧得比先前还要艳丽了,满屋子轰轰烈烈地开着,溶在青砖上,溶在窗棂里。
江庭芜将镜舟放在床榻之上,镜舟的面色已经完全苍白,鬓角流着汗,便是闭着眼睛也不甚安稳。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已经攥得发白。江庭芜在边上瞧着他的模样,倒像是在与什么内里的东西做着抗争似的。
她的灵力没办法输给镜舟,也就意味着对方并非属于虚弱的状态。可她如今也唤不醒镜舟,对方就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江庭芜没弄出个所以然来,但见镜舟性命无虞,便也不再守着他,而是想到泪诀阁去,欲找出这究竟是个什么原因来。
然而她甫一走出屋门,躺在床上的仙君便睁开了眼睛。
那双平日里干净又沉静的眼睛在倏忽之间生出了傲慢,它被压在长长的睫毛底下,像阳光照过的玻璃片,只那么一闪,就足以晃乱人的心神。
他打量着观棠庐里面的东西,轻轻地勾了勾嘴角。若是有谁待在屋子里,瞧见他便会觉得,即使只是那么坐着,他全部的美就已经显露了出来。
“她走了。”他说。
没有人回答他,外人看来这简直是诡异的景象。但他知道,自己的识海里,镜舟正在回答他。
“镜楼,你逾矩了。”
镜楼却像个无赖一般将右腿搭在左腿上,回答他道:“那又怎样?你方才没打过我。”
镜舟默了片刻,语气不善道:“那是因为血瞳之域边境的魔气太过浓郁,助长了你的修为罢了。如今再来一次,我未必会输。”
“我凭什么再来一次。”镜楼轻笑,说,“再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我们谁来掌控这个身子,不都是一样的么?有什么区别?”
“你到底想做什么。”镜舟皱起眉头,“你方才强行与我抢占身体操纵权已经让我感到困扰,我不可能放任你下去。”
“抢占?”镜楼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大笑不止,听的镜舟皱起的眉头更加紧锁。
“你这么聪明的人,到如今还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何而出现么?”镜楼说,“不过是你自己不愿承认而已。你觉得自己应该是清心寡欲,是怀瑾握瑜,是光风霁月——”
“镜楼!”镜舟中断了镜楼的话,怒喝道。
镜楼却笑着,没有一点要终止的意思,“你瞧,恼羞成怒了。你连这些话都不敢听完,还想装的不染尘埃么?我的存在便是告诉你,你不但握着杀戮的刀,还有最罪孽的**,它们会终身地桎梏你。永生永世,你都无法逃开。”
他的语气太像堕落的低语,镜舟不想听,他低吼着:“闭嘴!”
“闭嘴?我为何要闭嘴?镜舟,你敢对天起誓,自己方才没有杀了她是因为权衡利弊么?你过去手段了得,照玉殿那么多嘲讽过你的仙君,你让我把他们全杀了,连眼睛都不眨。”
神弃之地忽然掠过一道闪电,那束如同白骨的光爬在镜楼的脸上,把他的脸分成了阴阳。
“镜舟。”镜楼的声音好温柔,“如今对方是阎罗殿的下任殿主,你下不去手,我也下不去手。总不能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变得优柔寡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