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孽海 第1章 楔子·走马灯

她与他认识已经是多久的事情了呢，其实她早就不太记得了。想来也至少有三十万年了吧？那么久的日子了，很多事情她早忘却了。可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在神弃之地，她就站在那片被神明遗弃了已经几百万年的地方，旁边是被白色覆盖的漫野。她过去以为那么久的事情她早忘却了，或者说她早就想忘却了，然而旧日根本没有企图放过谁，她也不会是被放过的那一个。

像他这样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好说话，他总是站在那儿静悄悄的，像是望着什么地方出神。跟他聊上几句，总会被他迟钝的反应给弄得笑起来。他是不擅长与人搭讪的，所以十分明显，是她先去同他说话的。

她那时候就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他是谁，又问这地方不是天界的禁地么？说这个话的时候江庭芜像是醉了一般，一时竟然忘记了那些被教导的礼数。但她脑子转的太快，刚说完这话就意识到了不妥。

她自己不就是天界的人么？尽管阎罗殿的仙君总是下意识地要与天界划分干系，但她如今面对眼前这位天界的仙君，还是找补道，“啊……我是说，很难得见到有天界的人愿意来这。”

他那时候站在下面，听见她说话才抬头望向她，好半晌才很简单地回答，“周境。”

“什么？”她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回答自己第一个问题，于是又叉着腰，眯着眼把周境从上到下瞧了个遍，一直看够了才道，“这才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呢，还有第二个。”

周境没吭声。

“喂，你这人也太没意思了吧。”她敏捷地从高低跳下去，在与周境稍近的地方才停了脚，她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也根本没想继续纠察下去，总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么，她大约是不指望对方说出些什么话来了，于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可和你说明白了，这个地方原本是我的秘密基地，这么久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如今却已经被你发现了。”

她本想说一些什么其他的话语，让对方离开。但不知为何，自己说这话前，不由得向对方的脸上多看了几眼。

“那以后这里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基地了。”

她说完这话，还没有等对方反应过来，就伸出一根手指横在自己和周境之间，说：“你可得答应我，不许再带新的人过来了。我在这可是藏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被人发现了，我一定会拿你是问的！”

周境点了点头。

她这才满意地收回手，接着下意识去拉周境下垂的衣摆，被对方躲开了。她也没在意，只是往远处跑去，接着没用仙术，而是如同凡人一般，用铁锹将土挖开，把自己酿的酒露了出来。

她有些得意，对站在她后面的周境说：“这便是我很重要的东西了，你只要保密，我可以教你酿酒，而且，来年我还能请你喝酒，好酒管够！”

她记得周境那时候是笑了的，和方才她所见到的人完全不一样。他们方才站在浓郁的鲜血流成的河流之上，她在这头，他在那头，她握着定安剑就那么刺进他的心脏，他好像很痛苦，就和现在的她一样。

她大约是要死了吧？寒冷就这么不死不休地如同藤曼缠绕树干一般追上来，她的身上没有什么地方是好的了，仙矢穿透了她的手掌，方才回击的时候右手的手指也差不多折掉了，可她没有什么痛觉。她只是有些恍惚地想，要是勉强活下来还能酿酒么？

其实还有一个人，她曾经与她一起酿过许多的酒。她们认识的年头比和周境认识的年头还要久上许多，久到她实在数不清是多久了。

就在这一日之前的不久，她们在阎罗殿唯一生长的神树之下捡了好多的叶片，在高高的枝桠之上生长出来的叶片翠绿又漂亮，哪怕是跌落也仍旧那么讨人喜欢。她和她坐在神树之下嚼着那些叶片，她很喜欢咬自己的耳朵，说一些在人界话本上看过的故事，偶尔她们说累了，她就枕在对方的腿上，望着光穿过那些叶子之间的缝隙，透出金色的光。

她会试图去抓住那些光，但最终都是无济于事。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请求她做一些事情，她总是喜欢“欲燃”“欲燃”这样的叫着，因为只要这样叫，花欲燃就从来不会拒绝她。过去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花欲燃的好脾气，后来她才知道，这种特权，花欲燃只给了她一个。

她和花欲燃坐在树底下晒太阳，年复一年。明明神仙的日子很无聊吧？不会衰老，看不到尽头，甚至连话本都是从人界拿来的。神没有那么多的创造力，他们整日整日的镇守着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东西，为了四界的和平。小仙则终日困在天界的四方之地，没见过人界的画廊与小舟，酒楼与市集与他们风牛马不相及，他们理解不了风花雪月，更不用说创造出什么稀奇古怪吸引人的东西。

可是和花欲燃在一起，她又觉得不那么无聊了。

谁都说阎罗殿是天界最耀眼华丽的地方，这里与死灵纠缠，掌管世间鬼魂，和生灵距离甚远。这里被打扮得富丽堂皇，殿内的每一处都种着海棠花，像是烧起来一般，轰轰烈烈的，倒满了一整个宫殿。可是在这样漂亮的地方，她总是觉得孤寂。

所以她有次躺在树底下，对花欲燃说我一定不要你离开我，如果有一天我见不到你，我会觉得很无聊的。那时候花欲燃握住她的手，凉风就那么吹散她眼前的头发，她的眼睛对上自己的眼睛，接着她听见很温柔的声音，说我一定不会。

她回忆到这里，却觉得今天的阳光实在是太刺眼了，比鲜血还要刺眼。她以前很喜欢阳光，无论是与花欲燃坐在阎罗殿神树下，还是坐在神弃之地她种下的庭芜草上，看着阳光从东方泼过来，她就萌生出自己尚且还存在着的感觉。神仙也是对温暖有向往的，哪怕是她这样诞生于黑暗的神仙。

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太阳的呢？她也记不得了。有时候往事纠缠不休，有时候却甘愿被遗忘。她痴痴地盯着上方的日光，旁边好多人喊她的名字，可她根本分不清是谁在喊。她觉得好累，她想睡一觉。

于是她真的闭上眼睛，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从亲眼见证那个女人坠落之后她就不敢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她只要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那个女人坠落的样子，那是红色与白色交织出来的潮湿又一无所有的世界，只有一个身着红裙的女人从挨近天边的光中坠落。她的身体就那样一点一点变透明，和禁制一起变成连神明也抓不住的尘埃，变成环绕在她身边的点点繁星。

那么久了，她还是没能忘掉那一幕，那一幕就和人界的绣娘用绣针将它绣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一样，扎的死死的，就算要拆掉，也会剩下一个充满窟窿的破布。

她今天又看到祂了。

但那个女人今天没有坠落，而是站在她的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微笑着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样的笑容她从没见过，她过去不知道从哪儿知道，天界有位仙君，若是求她赐给自己一根红绳，再将那红绳放在枕头底下，每夜祈求自己所求的东西，就一定能得到它。

她去了，也祈求了。

她真的把红绳放在枕头下，她每晚枕着那根红绳，都在祈求一些和女人有关的事情。可是这根本就没有用，多少根红绳都没有用。她觉得也许那位仙君给予她的红绳里的所谓术法，只是纯粹地让懦弱者怯怯地创造出一个世界，然后自己在这个编织的世界里溺毙于幻想罢了。

后来她亲眼见着那个女人灰飞烟灭了，她就再也没幻想。她把那根红绳丢在了阎罗殿的最深处，也把自己所有的懦弱一并丢了过去，她看上去头也不回地走，其实是非常狼狈地逃离，像是为了妨碍跟在她身后想要蚕食掉她精神气的魑魅魍魉，哪怕它们对她其实并无影响。

但此时此刻，她从没得到过的东西就这样在现在轻易地得到了。

她没有伸出手去，甚至可以算是冷淡地望着那个女人。因为她忽然就想起来过去那么多年，那个女人一次也没有这么温柔过。假象的补偿是她潜意识的一厢情愿，在受自我控制的意识之中，她早就认定失去的不会再回来，已经构成的伤害她绝不原谅。

她就快要死了，也还是这么倔强。

她看着女人的笑，又看着女人背对着她往前面走去。前面是刺眼的白茫茫，那白茫茫的光亮把她的面目也完全地勾勒出来，女人走进白茫茫里，让她以为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假象。

“母亲。”她终于开口。

她知道那根她一直攥在手心里的红绳断裂了。她的声音太小声了，谁都听不到，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方才是不是她出了声。她恍惚地看着前面的一切，然后倏地被黑暗席卷。

她什么都看不到，黑暗的一切笼罩住她的视线，如同乌鸦群扑杀一口逼仄的井口。她的手也垂了下去，似乎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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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走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