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一轮皓月皎若银盘将无边夜色驱散开来,沉淀成最招摇竹影,就连掌间的提灯都显得黯如萤火了。
“霜儿姑娘,不知善主如何称呼?”常昑也出言问道。
“家主姓叶,芳名漪红。”
名唤霜儿的红衫少女提着灯走在前边引路,没有表现出丝毫热忱也算不得冷淡,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
“原来是位女善主,切谢切谢!我兄弟二人回乡省亲途中遭了天灾风餐露宿行至贵地走投无路幸得善士恩济得以庇身感激不尽。”他有头有尾地胡诌着,背着人行了这么久山路竟然还有精力说这么多废话,说句老当益壮不过分。
风观止在旁听着没有搭言,任由他胡乱编排。
“万法缘生因果互就,家主修佛悟道广结善缘既是渡人亦是渡己。”少女回复得体周全,言谈之间有种超然物外的淡漠。
“阿弥陀佛,叶庄主乐善好施扶危救困定然福泽深厚功德无量。”
见他恭维话一套接着一套出口成章全然无需过脑,显然是个老江湖混子。
风观止想起一事惑然,于是试探问道:“贵庄主如何知晓我等来至?”
这一路行来半个人影都没瞧见,总不能是掐指算出来的?
红衫少女脚步微顿,似是回头看了一眼,片刻后不明所以地说了句:“方圆十里风吹草动庄主都了若指掌。”
这话说得颇为诡秘莫测,不过少女显然没打算多做解释。
见她点到为止风观止也没再追问,只是对这个凭空出现的神秘庄主多了几分好奇。
行不多时石径穷尽,幽红的灯火瑟瑟铺落满地,一座傍山落成的青砖大宅赫然出现在眼前。
红衫少女停下了脚步,将手中提灯举起。
“二位客人,到了。”
常昑也抬眼望去,原本以为这深山老林之中能寻间村舍废庙落脚已属好运,没想到还有这般宝处。
只见眼前朱门碧院精巧雅致,银晃晃的月光照着朱红色的门匾,其上笔锋清逸地写着“倚红山庄”四个大字。
门前空阔没放置门当镇宅兽,却在石槛左右各摆放了一只圆腹三足小香炉每只香炉中都燃着四支细香,不明其意。
停留间目光不由得被悬在门檐下的两只红灯笼给吸引了,站在门前仿佛被两只猩红的眼睛注视着,山风刮过红影摇曳恍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观感。
他静默看了良久,直到肩膀被拍了拍才撤回了视线。
“发什么愣。”
风观止觉察到他的失神,趁着身旁少女移步间隙压低声音俯身询问:“可有古怪?”
身后温热的气息落在脖颈处,仿佛羽毛轻撩拨一般泛起一阵异样的酥意。
常昑也下意识避开了些,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了两声回道:“倒也说不上哪里古怪,只觉这宅第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风观止微微蹙眉,对他这言之无物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废话答复颇为不满。
正要开口便又听他又补上一句:“不全是废话,你若能瞧见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家伙难道还会读心不成?
不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令人不快。
风观止侧过头来,一双无神的眸子空洞地注视着他:“我若能瞧见还留你这双招子作甚,要是无用这便替你摘了如何。”
“可别这么说,左某浑身上下也就一双眼睛生得还有几分颜色,无论如何都得留着!”
这家伙嘴上打卦似的,倒也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回想起来风观止此刻竟然已经记不得他的具体相貌了,只有那双雪亮的眸子还记忆犹新。
瞎了眼的滋味当真不好受,只能通过听感和嗅觉在心中构现模糊的碎片,这种无法掌控的混沌感无异于摸着石头过河。
此间淡淡的檀香让她蓦然想起可两年前法华寺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盲僧,他双手合十静坐于菩提树下,仿佛天地同寂身外无物万象归一。
只是不知在那将死时刻他的眼里心中是否都看到了那柄穿膛而过的剑。
红衫少女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短暂的神思。
“二位请随我来。”
说罢她走上前去叩动门环。
片刻后,只听见“吱呀”一声闷响,厚重的大门向内开了条缝。
随着朱门启开,一股馥郁的白兰香气袭面而来,隐约还能觉察出间中夹杂着的清冽菊香。
没想到山中花开得这般晚。
风观止此刻虽什么也看不见闻着着满庭芳香心中已然能窥见一二。
移步入门,映入眼帘的一道丈高的雕花汉白玉影壁,在烛火映衬下光影绰绰立体舒展栩栩如生。
“辛阿婆,送二位贵客到后厢房安顿。”
红衫少女转身朝一旁招了招手,应声从门后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形佝偻头发稀疏斑白的老婆婆。
由于她太没有存在感了,方才都没注意到边上还站着个人。
老人家沉着背步履蹒跚挪了过来,烛光照在脸上时她下意识眯起了眼,与此同时常昑也乍然看清了她的相貌不禁眸光一顿。
只见老婆婆整张脸被一块大面积的青黑色胎记所覆盖几乎都看不分明五官了,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如同千年古木的年轮,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脱离轮回的死意。
“辛阿婆,为何没戴面巾,若是吓着客人了可如何是好。”
红衫少女将提灯交给了她,随口指摘了两句,转头介绍道:“这位辛阿婆是庄中管事,二位若有吩咐只管摇响屋中铜铃召唤便是,阿婆身患哑疾不能言语耳力却是极佳,断然不会怠慢。”
“无妨无妨,有劳婆婆指引了。”常昑也背着人不好行礼便只点头谢过了。
老婆婆低下头似是不好意思地抿着嘴角笑了笑,一双幽深的眼珠倒映着昏黄的火烛,如同古泉一眼望不到底。
眼下知道她是个身体有疾的可怜人便也不觉得可怖了。
“二位客人若是没别的吩咐霜儿便暂且退下了。”红衫少女抬手行了一礼,准备动身离去。
“霜儿姑娘且慢,东主如此盛情款待,我兄弟二人自当先行拜会。”常昑也主动提及先去拜访主人家。
“这个时辰庄主已然入寝,不如明日再会。”少女解释道。
“是在下考虑不周,多谢姑娘提点。”说罢常昑也与之道了别。
红衫少女微微颔首没再多言,转身进去了西侧屏门。
随后二人跟在辛阿婆身后,由她引路从另一侧屏门进入庭院再经一道起势不算太大的爬山游廊入了内院厢房。
游廊檐角每隔几步便挂着一只铜铃,似乎被卸去了内胆,有风刮过时铜铃便会轻轻晃动发出悠悠清音并不扰人。
这山庄虽比不得京中豪邸那般阔绰尽奢却也清幽雅致处处用心。
在将二人送到厢房后辛阿婆便独自退下了。
老婆婆虽说上了年纪身体却是相当硬朗,方才行了那么长一段阶梯廊道都不见她气喘疲累,平日怕是没少爬山路。
这一路上风观止自己都没太需要开口,有个话多的家伙在旁应付倒也省了不少事。
院中静悄悄的只有间或几声漫不经心的细碎秋虫鸣啼,沙沙瑟瑟的,如同断了弦的胡琴。
眼下放松下来突然生出几分倦意,真的太久没沾过枕头了。
此时一阵清风迎面刮来,一股带着河沙腥臭味的空气吸入鼻腔差点没呛得她反胃。
风观止低头嗅了嗅衣袖,不敢相信这股子臭味竟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也是……在河里漂了一宿又赶了一天的路都腌入味了能好闻才怪。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茫然无力。
若是这样裹衣躺一宿,她宁可不睡。
“你早些休息,我就在隔……”常昑也推开自间房门正要迈进去,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股力道拖住后背拽了出来。
“你去打桶水来。”
风观止抬眼虚望向他所在方向,眉心凝成了一个淡淡的川字。
“嗯?”常昑也一怔。
“我要沐浴。”
“此刻?”
“废话。”
风观止的不耐烦都写在脸上了。
常昑也耸了耸肩稍作思量,拿起门后的一对木桶,拿腔作势地模仿店小二应道:“诺,客官您且稍候。”
“……”
这厮唯一的好处大概也只有还算听话好用这一项了。
将人遣走后她走进房间立刻便将臭烘烘的外衣脱下扔到一旁,坐在了临窗的藤椅上。
伸手摸向脸上的皮面,果然侧颈发缘处的假皮微微翻起已有剥离迹象,不过若不贴着脖子细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在水中泡了这么久还能保持这般状态已经相当不错了,看来这次的新配方确实很值得考量。
思忖间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索索的响动。
她耳廓微动辨认着动静,随即迅捷起身伸手一探便捞进来一只黑鸦。
鸟儿乖巧地一动不动任由她拿捏着,十分驯良。
风观止熟练地解下绑在鸟儿爪子上的纸筒,随手顺了顺羽毛便将其抛了出去。
没想到这么快便寻来了。
徐徐展开空白纸条,她用指腹触摸着其上的凸起纹路,很快便辨识出了其中指示。
这一行当往来信件都是断然不可外露的机密,所以都是以暗文代书,如此就算信鸦半道被截不懂解读之人拿到手的也不过是一纸白书罢了。
正因如此,就算眼下目不能视也不影响辨阅。
摸索着来到桌案前,就着灯台上的烛火将纸条点燃。
指尖的灼热提醒她放手,可眼前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覆手将灰烬揉碎,忽然想到一记歇语——瞎子点灯白费蜡。
可不正应景。
她自嘲地扬了扬唇角,坐回躺椅上,长久的缺眠令她此刻思绪都有些混沌了。
如今潜伏在身侧的暗线尚未彻底拔除,盲眼之事断不能让周遭部众知晓。
豺狼同窝,贪婪嗜血是本性,稍露破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次的任务不轻快,可没那么多时间由得她周转,无论如何须得尽快治愈眼疾。
不多时常昑也便提着两桶水回来了,一进屋便瞧见这样一幕:
只穿了件中衣的清俊青年披散着黑瀑般的长发神态倦懒身姿舒展地躺在藤椅之上,昏黄的烛火下苍白皮肤呈现出几近玉石的通透质感,足尖微微点地,自有一派俊逸风流。
“沈兄弟你……”他一时语塞。
“嗯?”青年应声回头,墨眼清冽如泉。
“……不怕着凉吗?”
“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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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泡在温热的浴桶中,风观止感觉浑身骨头都酥软成泥了。
额上伤口处刚换好的药膏微微发热,血气逐渐畅通起来。
没想到这山庄之内竟然还有一汩天然的温泉眼,实在出人意料。
热汽蒸腾间,睫毛凝上了一层薄雾,眼皮越来越沉,直到全然覆下。
此刻她只觉整个人如同漂浮于静海上的一叶扁舟,被温热包裹着随着水波轻轻摇颤,逐渐陷入潮湿旖旎的梦境……
低沉沙哑的喘息声在黑夜中由远及近地回荡着,最后紧贴着她的侧颈,近在咫尺。
呼吸交融间都能清晰感受到温热气息钻入耳朵的酥麻刺痒,如同被巨蛇缠绕,胸口发紧逃无可逃。
何人在此……?
失神间隙呼吸已经乱成,脑袋发胀意识愈来愈稀薄,她伸出手想要逃离却被紧扣十指拉着坠入更深的漩涡。
身子也在激烈的碰撞中软成了一滩水,怎么也掬不起来。
黑暗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正紧紧环抱着她,仿佛溺水之人用尽全力抱紧海上的浮木。
“难受……”沙哑的嗓音承载着少年的青涩与炙热,逐浪沉浮间毫无保留地宣泄着难以自持的情动。
幕天席地的热潮将她整个吞没,脑中的弦彻底断了。
在最后一重潮汐退去后,她已经支离破碎了。
恍然间沉眸望去,只见那道黑影竟不知何时变成了她自己的面目。
狰狞可怖地张开血盆大口将梦境吞噬。
风观止心头猝然一紧,猛吸一口气从混沌窒息的梦魇中苏醒过来。
眼前的黑暗让她一瞬间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直到额上的伤口因为沾湿而隐隐刺痛,才终于让她松了口气。
此刻坐在已然冷透的水中,她的身子却烫得像火。
该死,怎么会突然梦到旧事。
实在荒唐……
她迅速从水中站起,裹上衣裳想要尽快摆脱虚空困境,却在此时突然听到一阵细细索索的细碎动静。
紧接着,便听见吱扭一声暗响门,开了条缝。
她登时警觉起来,悄无声息潜入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