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客 第6章 第 6 章

从高处崖壁滚落的水珠如同一颗颗碎石子簌簌砸下，顺着青筋隐现的额角自下颌滑进了衣襟，洇开一大片暗痕。

被水汽濡湿的睫毛如同厚重的幕帘，遮蔽了视线。

常昑也垂下脸，倾着身子一只手紧紧攀着绝壁上一棵斜生的歪脖子树，一只手拉着身下摇摇欲坠的罪魁祸首。

一玄一素两道身影就这么凌空挂在半山崖上，玄色几乎隐于黑暗，素色却显得分外醒目。

此刻除了身下汹涌的湍流声，尽无人语，潮湿的气氛中氤氲着难以名状的尴尬。

片刻的静默后，他还是先开了口，语气带着惯常的谑然却迫力横生。

“小兄弟，趁人之危可不是大丈夫行径，不知在下何处开罪了你至于这般以怨报德。”

他嗓子有点哑，像被风割过似的，配上这张落魄的脸倒真像极了饱经沧桑的潦倒游侠。

此刻胸口还火燎似的泛着疼，幸有真气护体否则捱下那迎面一掌可不轻快。

说来确也怪他大意了。

原本这家伙暗中摸刀的动作他早看在了眼里，不过想着重伤之人出于自保对生人设防也是情理之中便也没多防备，却不料他表面撤手却又出其不意再起杀招，着实是阴沟里翻了船。

也不知是因为羞愧后怕亦或是有所图谋，身下的人沉默良久始终未出一言。

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幽暗的环境，借着近乎惨淡的莹莹光亮常昑也低头看去。

只见空悬着的青年此刻凤目微阖对周遭动静置若罔闻，静穆苍白的脸上沾满了尘泥，浑身上下也全无半块干净地儿，整个人如同一块脏兮兮的破布任由他拽着，尽管落魄如斯态度依旧桀骜。

常昑也眉心微敛，一时不知该佩服这人的处变不惊本事还是感慨其竟全无礼义廉耻之心。

若是寻常遇着此等狠戾恶徒他早一剑赐其归西了，可眼下竟还鬼使神差地伸手拉了这混账玩意儿一把，对此连他自己都觉费解。

见始作俑者依旧闭目不语装聋作哑，常昑也唇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缓缓松开指节。

“既无悔愧之意求人之态，看来生念尽泯，是在下多此一举了。”

话音才刚落手背上便蓦然覆上了一只冰冷的手。

只见原本闭眼静默的青年此刻骤然睁开了眼，望向他的眸子里蔓开绯红的血丝，面色竟比先前还要苍白几分，生气惨然。

“你……”

他刚张嘴话还没说出来，下一刻便低头吐出一大口暗沉的血来。

常昑也眉心似定神情略显平淡未作表示，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先前祭出的那一掌可是动用了不少内力，显然是没想着留任何余地，气脉未舒便敢如此不要命地大肆催功，此刻定然内损严重。

常昑也垂眼看着攀附在他手背的手，纤长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隐隐发白，指骨微凸虎口外阔，这显然是一只兼具握笔执剑的妙手。

青年此刻正紧紧攥着他如同漂浮海上的落难者出于求生本能死死抱紧唯一的浮木。

他苍白无色的嘴角挂着血痕，尽管眼底翻涌着难以掩饰的惶然面上却始终维系着倔强的坚韧。

“装什么正人君子……别说生死关头你便没想过亡人自存？”

他羽扇般的眼睫下一对眸子冷彻如雪，染血的唇角紧绷着，漠然言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足下不会不懂吧，即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将你推下马背。”

听到此番笃然的答复常昑也面色起了微妙变化。

原以为如他这般贪生怕死心狠手辣的卑鄙小人面对眼下人为刀俎的情势就算不卑躬屈膝折节求饶至少也会阴险狡诈地诡辩推脱一番，没想到竟然这般直率坦怀开心见诚。

如此倒叫得理的都深掇不得了。

此刻他已然无意再讨询是非，反倒对这青年的底细生出几分好奇来。

回想起来这人此前击溃天目蛟的手段和方才打落他的掌法看似没差实际上使的内里功法却截然不同，这点颇为蹊跷。

一般来说习武之人经年累月的修习必然会形成特有的招式惯性，便像影子一般很难改变，故而可以借此分辨出派系身份。

然而这青年的功法却乱中有序，杂乱无章中自见章程，虽然暂且探不出门路，但从他这系列极端冷厉的行事作风和深厚沉稳的内家功力来看，其真实身份怕是不简单。

正思索着常昑也突觉手背一疼，只见手背已经被指甲结结实实地划出了几道红线，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

经这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方才走神间自己竟一直盯着人瞧。

“你这厮在打什么主意？”

青年两靥浮现出病态的酡红使得他看上去像是醉了酒，他半眯着眼，明镜似的眸底是显而易见的审视和防备。

“小兄弟诚然是以己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无万全把握岂会有人真拿性命做赌。”他眉心舒展似笑非笑，自然地接下这倒打的一耙。

青年面色沉郁地看着他，嘴角紧抿，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染上了愠色。

常昑也对此视若不见，一边暗运内力使二人经络形成通路以达成平衡，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个时节岩隙枯藤虬结韧如精金乃是极佳的攀附点，我本意是打算借一程力垫跃过去，谁知还未来得及动身便遭了黑手。”

这条山道他已走过不下百遍，一草一木陡缓曲直早已铭刻于心轻车熟路了。

脸色病态的青年眼睫微颤，表情变得颇为微妙，嘴上却依旧强撑着：“情势已就自然任凭你浑辩，人心隔肚皮，这张皮底下是黑是白谁又知道，我可见过太多如你这般道貌岸然之徒了。”

道貌岸然……有点意思。

“你可知什么才叫道貌岸然？”

常昑也眉尾一挑泄力俯下身来，原本平衡的局势被骤然打破，青年身形随之猛然陷落。

此处距离下边约莫还有几十丈的高度，水流湍急深不见底，这般高度摔落若是水深对于武功底子深厚之人尚有一线生机，若水浅有礁这般直落下去只怕会当场暴毙。

然而这般恫吓并未起到任何威慑作用，处于被动的一方此刻只是面无表情地直勾勾盯着他，仿佛在看傻子。

风观止倒也不是真不怕死，若真觉察到他有加害之意，她便会即刻将备好的毒针打入他体内，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面对这般油盐不进的煞星常昑也颇感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一瞬间自己都觉着有那么点自讨没趣了。

“罢了，既然命硬没死便也懒得与你计较了。”常昑也认命地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时间气氛再度陷入了奇诡的沉默。

白给的真气不要白不要，风观止干脆闭上双眼暗暗运气疗伤。

来自异体的真气通过掌心传导而来，如温泉水般在筋络中源源不断地形成循环闭路，润养之下令她心脉好受了许多。

只是不知为何，丹田处突然传来了隐隐的灼热之感，就像蜡油融化滴落在皮肤上似的疼痛中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酥麻之感。

生怕体内那玩意儿再作妖，她刚要封锁心脉，却明显感受到一股热流顺着天泉穴沿着手臂一路滑了上去，竟然顺着指尖径直钻入了这家伙体内。

……

风观止整个人都愣住了，跟活见鬼似的好久都没缓过神来。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那分明是……

“你又玩了什么花招？”

常昑也看着手腕上凭空出现的一道黑线，眉心微凝直觉不妙。

风观止此刻陷入了深深的迷茫，怎么如此？

就在方才，她体内的蛊种竟然分化出了一道子符顺着真气溜入了这厮的筋脉之中……

不可思议。

“这是何物？”常昑也再度发问。

风观止神情怪异地抬眼看着他，一瞬间思绪翻涌千头万绪。

“剧毒。”风观止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若敢轻举妄动必然爆体而亡。”

断不可让这厮知道实情，否则后患无穷。

“你……”

常昑也闻言不知是气是笑，话还没说出口便只觉掌心一松，整个人猛地往下一坠。

紧接着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树枝断裂了。

没有任何缓冲地，二人便如崖壁的滚石疾速坠入浓雾，转眼便被湍急的暗流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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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臭，阴冷，窒息。

高处坠落砸向水面粉身碎骨般的痛感如电般弥漫全身，风观止下意识想喊出声，可刚张嘴便吐出了一口混着泥沙的腥水。

她本能地吐着水，喉头无法停止抽搐，仿佛要将身体中的邪秽全部一股脑全吐出来方能罢休。

此刻耳膜像是被蒙了一层油布嗡隆隆直作响，使得整个人处于失衡状态。

过了好久嗓子都麻木了她才终于停止了呕吐，同时也觉察到了紧贴着后背的温度。

“祸害遗千年，此话不假。”

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让她心头一凛，猛然醒了神。

他竟还没死……

风观止下意识便要去伸手摸暗器，却身体一软栽倒下去实实在在地吃了一嘴沙。

脑袋瞬时也像是要裂开似的生疼。

她抹向额头伤痛处，却只摸到一块半干不湿的布条。

“事不过三，小兄弟三思后行才是。”沙哑的嗓音掺杂着不加掩饰讽意。

这算什么，告诫还是威胁？

吐掉嘴里的沙，刚想要蓄势再击可此刻她却全然觉察不到身边人的方位，仿佛置身于漩涡中心，周遭一片扭曲漆黑。

天还没亮吗，不可能。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顿时一股极度深沉的恐惧席卷了她的心神……

几乎是一瞬她便抑制住了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单腿向后一屈借力与对方拉开几个身位，低下头尽量避免视线接触。

不，绝不能让他发现。

然而天岂能遂人愿，正当她暗谋对策时便听见身侧之人略带迟疑地问道：

“你眼睛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