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客 第15章 第 15 章

“哎呀，露馅儿了。”

霜儿伸手摸摸空无一物的脸颊俏皮地撇了撇嘴，虽然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却和此前判若两人。

“你不是沙千华。”

风观止很确定，眼前这少女无论是身量还是形貌怎么看都与她见过的那人毫无关联。

闻言常昑也眉心微动若有所思。

“自然不是。”少女拍拍衣裙上的灰土从地上爬了起来，恭敬揖手道，“沙千华乃是家师名讳。”

“沙千华何在？”风观止伸手捏住她的脖子，只消稍稍用力便可使其脑袋搬家。

“你早些时候不都已经与她老人家打过照面了吗？”霜儿狡黠一笑，故作后觉地讶然叹道，“啊，我差点忘了，你是个瞎子。”

风观止对少女的挑衅全不在意，只暗自斟酌起她话中之意。

若说此前便打过照面的话，除了那蛾女便只有那应门的老妇了……

“不过师父她此刻呀，想必已在前往长风岭的路上了。”说罢，霜儿意有所指地冲她眨眨眼，没有将话说破。

风观止手上的力道陡然加深，少女顿时面色涨红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将要窒息之际，感受到脖子上的手松开少许她连忙见势讨饶，“莫恼、莫恼嘛，师父来时曾允诺过不会伤你性命，若不行此下策岂能拖住诸位呀。”

风观止此刻没兴趣去了解她话中真伪，再次控住其命门逼问道：“如何破阵？”

霜儿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力摇摇头：“此阵乃是师父亲手所布，以我的修为如何能解……阁下便是算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啊。”

“那你就去死。”

说罢，风观止指节扣紧便要下死手。

“柳弟，且慢。”常昑也笑着出手巧妙化解了杀招，趁其尚未动怒之际自觉撤开了手，“她若当真不知杀了也无益，何必污了自己的手。”

“是呀是呀，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少女五官紧皱点头如捣蒜在旁连声附和。

没有理会少女的花言巧语，常昑也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懒洋洋地接着说道：“愚兄倒是有个主意，可包柳弟满意。”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他算是深谙此道了。

风观止沉下眼睫未置言语，双手环于于胸前似在等着看他能使出什么花招。

“刀借我一用。”只见他蹲下身不知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风观止虽面露不耐烦之色，还是抽出腰间的短刀扔给了他。

随着土石飞溅，不多时，一个半丈见深的倒斗形大土坑便挖好了。

“咦？想挖地道出去可行不通哦，阵法若这般好破那还得了。”

被五花大绑的少女探头张望，嘴里喋喋不休地碎碎念叨着，直到脚下一松整个人打横滚进了土坑里这才惊觉用意顿时惊慌叫喊起来。

“救命啊！大侠饶命！我错了，我不该出此下策捉弄于你……”仰躺在坑底霜儿哭丧着脸有理有据地辩言道，“是师父说的，世间男子皆重色相，心防再坚者以色耽之都断不会出错……”

少女的话倒是提醒了风观止，她与句邪受这香阵影响不深尚情有可原，可这姓左的如此反应却是不应该，若非其身患隐疾那便是内力已然深厚到难以捉摸的地步了。

还有他体内子符的异常反应，如此看来疑点重重……

常昑也隐约觉察到一束目光落在他的后背上，转头看时却什么也发现。

“二位侠义心肠便放我一马吧，我发誓从今往后若再遇见二位定然绕道而行。”少女可怜巴巴地瘪着嘴，像条虫子似的扭动着身躯想要挣脱束缚。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某些古灵精怪的方面跟他家小妹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常昑也转动着刀柄：“即便我不计前嫌，那些遭你毒手的女子岂不无辜？”

“不不不，那些女子都是山林走兽所化，障眼法罢了，你再仔细瞧瞧。”霜儿满脸纯良地眨了眨眼，试图蒙混过关。

如她所言，此刻回头再看哪还见什么女子身影地上尽是些瘫软在地蠢然蠕动的獐儿鼠儿。

真真厉害的手段。

“中原不是有句古话‘得饶人处且饶人’吗，”霜儿挤出一抹笑意，“开个玩笑嘛，便放我一马吧。”

“中原还有句老话，叫做‘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常昑也收敛笑意，眸光沉淀下来。

“啊？”

少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点了穴道顿时气力全无，浑身有如万蚁侵蚀般酸痒难耐，难以抑制地狂笑起来。

常昑也一掌祭出便将坑旁土石震落将少女从头到脚掩埋起来，只露出一张脸来透气。

“你……哈哈哈哈……我不活了……哈哈哈哈哈……”

被点了笑穴的少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由于身上土石压迫还须得留意调整换气节奏，一边存气一边漏气，一张脸涨得通红看着都难受。

“……”

风观止表情带着几分微妙的复杂。

这厮果然卑鄙。

“走吧，看来得自寻出路了。”

这小姑娘一时半会儿还笑不死，便由她在此好好受教。

常昑也反手一掷便将短刀严丝合缝地扔回了鞘中，起身便前去探路。

风观止看着身前模糊的背影，眸子里的幽暗的光聚而涣散。

若这小丫头所言非虚那么沙千华做局困住她无非是想拖延时间抢先动身前往长风岭，想必其对于密信内容自然知悉。

哪个环节泄了密已经是后话了，眼下看来就连弥门也在追踪羲夫人的形迹，可见这把火烧得势头之旺，也难怪就连那人都坐不住了。

若说此前还云遮雾绕未见全局，那么眼下从这片杂乱无章的线头里她反倒看清楚了很多东西。

无论如何，这团发臭的死水也早该被搅活了。

“山庄布局时刻在变，这间厢房原本是西院一进，此刻却出现在后院了。”身旁人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

绕了两圈，果然便如他所言便如同鬼打墙一般一直在这山庄内反复兜圈子。

幻术终究是障眼之法，而非神力术法，动态之物或可凭空捏造，可地基土石等固着之物却无法从实质上改变其形态，会受到影响的始终是感官。

她原以为封锁迎香穴以内力逼出体内浊气便能逐步消除香阵带来的影响，眼下发现全然治标不治本。

对于纵香之术她也算略知一二，人一旦吸入香饵便成了容器被困于阵眼范围之内，若想彻底破阵必得摧毁阵眼。

风观止回顾她此前一直身处湖边而后经过一轮辗转坠入湖中而后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院内。

方才这一路景别虽始终重复却再也没经过那片大湖。

“你在山庄内徘徊这么久可曾见过后山大湖？湖旁有一木轮水车，岸上还有间木屋。”风观止若有所思地问。

常昑也不知她何出此言，如实答道：“未曾见过，后院只有一座荒山。”

这庄内最大的水源也不过一个两丈见宽的浅水枯荷池，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大湖。

风观止刚要开口便听见身后的角落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动手之际便见一道熟悉的矮小身影嗖地一下从灌木中蹿了出来，都不用细看便知是甚。

这泼猴遇着事儿便一溜烟儿躲没影了，此刻风平浪静倒知道出来了。

“小家伙你带了什么来？”常昑也对于小猴的现身颇感惊讶，见它瞻前顾后显然有东西藏着掖着。

紧接着便见小猴又蹿入了林木中，片刻后便见它前手着地，撅着红彤彤的屁股两条后腿猛力一蹬，一只黑色大缸便骨碌滚了出来。

大缸径直滚了过来，撞上假山石应声裂成了数瓣。

一个人形玩意儿从破碎的坛中滚了出来，落地发出“哎哟”一声痛呼。

定睛一看，这晃眼的一大团原来是个裸着上身浑身血污的青年男子。

“红姑……是你吗？！”

男子披头散发地抬起头来眸光带着痴醉的迷蒙，望向风观止时眸光灼灼骤然面露狂喜之色。

见其横冲直撞袭来风观止果断抬手一巴掌给他抽成了陀螺，飞出了丈远，白花花的面皮顿时便肿起了一个五指巴掌印。

原本还欲上前帮忙阻挡的常昑也自觉后退了半步。

小猴儿则是看热闹似的，叽叽哇哇上蹿下跳好不愉悦。

男子被这一巴掌打懵在地，痴痴傻傻地捂着脸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

见此人虽举止鲁莽却也不似那般凶蛮之徒只怕也是受困于此，常昑也倾身上前询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何故盘桓于此？”

“我……”男子闻言又发起痴来，沙哑的嗓音甚至染上了哭腔，“红姑……红姑何在？”

小猴儿在旁呜呜咽咽模仿得正欢，在收到风观止一记凌厉眼刀后立刻乖巧坐定不敢造次。

见半晌问不出话来，常昑也顺手从地上捡了根枯树枝拨开覆盖在他脸上的乱发。

待看清此人形貌后，他不禁愣了愣神。

……这小子怎会出现在这？！

常昑也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认识此人？”风观止敏锐觉察到他的反应。

通过方才那一巴掌她已然辨认出此人正是先前那个佯装成这姓左的替身。

“不识。”常昑也果断与之划清界限。

观其双眸涣散印堂发红眼睑泛紫似有离魂之兆，探其脉搏果然有异。

“此人体内有东西压迫住了气血流通。”

说完常昑也便动用内力沿着他的巨阙膻中一路向上将滞塞于体内的异物逐步移位。

“嘶——疼疼疼，头要裂开了！”男子额角青筋直冒咬牙痛呼，却被钳制住了肩骨动弹不得。

“忍着，快了。”常昑也没有理会他的叫唤，手上力道分毫未减。

随着真气猛烈上涌，一颗赤红的珠子从他口中吐了出来，整个人也瘫软在地剧烈喘息。

等缓过劲后双目才终于恢复了清明，男子坐起身来意识到自己衣不附体赶紧抬手捂住胸口，惶然问道：“我这是在哪儿？二位是……？”

确认这愣头小子没认出乔装后的自己，常昑也便放心了。

四肢关节处后知后觉传来的剧烈刺痛感令青年龇牙咧嘴眉头都拧成了一团乱麻。

常昑也见状从怀中倒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口中。

说来也是神奇，药丸才刚一下腹原本难忍的刺痛便登时消退了大半。

青年低头便看见胸膛上遍布的红痕突然眸光一凝，像是骤然想起什么整张脸登时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此前发生什么你可还记得？”常昑也问。

青年红得滴血，用力摇了摇头，而后又目光游离支支吾吾地说道：“也……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也记不大清了。”

看他这一身艳痕和满目春色藏不住的心虚模样旁人就算再没眼色也能猜得**不离十了。

待了解情势后，青年连忙恭敬拱手道谢：“在下东方解，多谢二位义士搭救之恩，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你姓东方？”风观止眼睫微动，试探道，“与苍州北刀盟可有相干？”

“北刀盟盟主东方焱正是家父。”东方解坦诚相告。

一旁的常昑也暗自扶额，心道这小子混迹江湖逢人便自报家门当真没有半点防备之心。

“久仰盛名。”风观止客套式地回敬了一句便没再多言，幽深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暗芒。

东方焱风流成性子嗣瓜瓞也不是什么江湖秘闻了，不知这白痴排行第几。

此番既然自行送上门来了，若不物尽其用岂不浪费。

“柳弟，在想什么这般入神？”身旁之人压低声线悄然问道。

风观止嘴角似扬非扬，传音入密：“在想等你毒发身亡后就近挖个土坑埋了还是索性一把火烧了。”

“如此便有劳柳弟费心了。”

风观止暗咽一口气，对这厮没皮没脸的认知有加深了几层。

原本还想着从这泼猴身上着手找出线索，但显然这小东西也是歪打误撞寻到此处的，问了也是白问。

“此境甚……诡，不知如何能破。”

兜了一圈，东方解双手环胸冻得牙口直打哆嗦，袒露的肩头都凝上了一层冰冷的水珠。

阵法再精妙多费些心思也能找出蛛丝马迹来只不过眼下却没那么多时间耗在此处。

思忖片刻，风观止从怀中摸出一只袖珍的小琉璃盏来。

她素来行事周全，此前一路跟随猴子前往后山因为担心眼疾恶化而暗中在沿途撒了些灵犀末作为备手，没想到还真排上用场了。

“莫非柳兄有何高招？”东方解观其举动，好奇地凑身过来察看。

随着盏口开启，只见一只巴掌大小通体赤红背描黑纹节肢泛着异彩的扁腹蜘蛛掸着爪子自盏中爬了出来。

这怪蛛才刚冒出头猴子便如临大敌般厉声叫唤躲闪起来，可见此物厉害。

“这，这莫非是西域赤睛血蛛？！”东方解一眼便认出了这毒物，即刻后退了半步。

“东方公子好见识。”风观止镇定自若地伸手接过血蛛仿佛在抚摸温驯的兔子。

“只是……柳兄怎会修习这旁门左道的毒物邪功？”东方解眉心皱成了个川字，面露防备之色。

相传这玩意儿可都是以活人血肉为食剧毒无比，养到这般大小可见不知残害了多少生灵。

“公子莫要起疑，此物乃是在下多年前斩杀一辰月宫妖人从其手中得来的，以灵犀为食，不曾伤人。”

说罢，风观止指节一展血蛛便从她掌心跃到了身边人的肩上。

“……”常昑也嘴角紧绷，垂眼看着在自己肩颈处闲庭信步的狰狞毒物，很难不怀疑是蓄意为之。

东方解见状松了口气，朗声一笑：“原来如此，我道柳兄也不似那奸邪之徒。“

“……”常昑也陷入沉默。

随着风观止吹奏碧箫，这血蛛便如同受到驱策一般沿着游廊径直朝向内庭快步爬去。

途中一旦接触到灵犀末血蛛便会做出明显的舔食反应，众人紧随其后将其行迹记录下来。

幽暗无光的山庄沉寂如枯坟，透着森森鬼气，呜咽的箫声更是为此增添了几分无可名状的诡诞，空洞的环境下就连蜘蛛爬动的细碎声响都仿佛被无限放大了。

小猴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众人身后不敢远离半步，一面又畏惧血蛛的威慑不敢离得太近，与走在最后的东方解相持而行。

东方解只觉后背发寒大气都不敢喘，走着走着身上的冷汗都干透了。

就这样东行西绕埋头不知行了多久，直到血蛛停下不动了一人一猴才终于松了口气，可算到头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瞬间燃起的希冀又被一瓢冷水给浇灭了。

回头复算时发现方才记载下来的血蛛爬行动线此刻竟全然连接不上了，北廊、西庭、东院、南厅……山庄内的所有布局陈列变化全无规律可言，便如同被徒手撕碎混淆的画卷残片一般全然无法以常规视角来解释。

“唉……”东方解泄气地瘫坐在地，饥寒交迫令他凭生出困乏的麻木感，眼皮都厚重起来，“莫非连蛇虫鼠蚁都绕不过这幻境，可如何是好。”

血蛛听话地主动爬回了琉璃盏中，赤红的多目仿佛在窥探着不可告人之密。

“定然还有什么未考虑到。”风观止幻视周遭虚空，隐约觉察遗漏掉了什么关键的考量。

“嗯？”东方解托着下巴，与身旁掰着手指的猴子面面相觑，“阁下有何高见？”

常昑也默然未语，思绪专注地在掌心测算着方才的路径。

蓦地一抬眼，庭院中一簇□□引起了他的注意。

“落红不是无情物……”东方解自言自语地咕囔道，已然神游天外。

“是风向。”

常昑也望向身旁的风观止，显然二人已是不谋而合。

“风向怎么了？”东方解不明所以地看着高深莫测的二人，最终在小猴儿懵懂无知的脸上找到了共鸣。

从某个节骨点开始庄内风便彻底停了，风观止凝神回忆一开始的变化，此刻所有零散的线索都能按照规律拼凑起来了。

是了，香阵原是死局须借外力催动方能盘活使之流转，若将山庄内的布景环境拆分成无数张零散无序碎片，那么能将之串连起来的便是风了。

若假定一开始的厢房正对风向源自西北，所居为东南“兑”字方位，此后的路径便可依照“离”、“震”、“坤”、“艮”、“坎”、一直到尾端的西南“巽”字方位进行逐一排序，如此则无论庄内布局如何变动都能借由风向将散乱的珠串穿连成线了。

拨云见月，一团乱麻可算理清了。

几人循着算位寻去，所谓的阵眼竟也不过是堂前一支早已燃尽的残香。

随着草香被拔除，周遭之景开始剧烈动荡起来，穹顶三枚星子骤然陨落，天幕如同碎裂的蛋壳迸射出数道强光。

睁眼再看时，周遭哪里还见什么山庄林园，不过一片荒废古刹断壁残垣。

直到天边猩红的夕阳穿过叶隙落到了眼皮上，适才惊觉，在这阵中不觉已然过去了一个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