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翎熬着草药,在女子醒着时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当然,主要是她说,那女子听着,时不时吱两声儿。
“人间有五个区域。这里,地处北原,有众多部落,比如我,我来自冬灵部落。”
“你身上的服饰瞧着是东方的工艺,那里有许多人类王朝;据说西方是大漠,魔修群聚;南方是巨林,妖兽横行。”
“而中部,海中藏匿着仙门宗派,唯有修行者可入。据说修行者得道成仙,就能踏仙阶、上仙界,甚至修炼成神... ...”
雪翎见过许多冻伤的人,她们有各种各样的后遗症,思维迟钝、认知偏差、能力丧失都是常有的事。
但这女子的表现还不错,可以简单思考,认知没有太大偏差,吐字也还算清晰。
但到底是受了影响的。
女子说话几乎只能一个一个字蹦,而且很虚弱,总是昏睡过去。
雪翎独自翻着大脑的沟回,不用细想都知道什么有用。
熊油,雪莲,红景天,都是顶顶好用的材料。
最好是能再有一块鹿肝,搭上老萨满那套针法,说什么都能跟阎王爷叫上板。
只是......她翻着药篓子,咽下喉头翻滚的苦涩。
她此刻无比思念老萨满那琳琅满目的药柜。
雪翎指尖碾着晒干的雪茶,药杵悬在石臼上晃了几晃。
半截老参须子硌着匣底,远远地就能尝见苦津津的味儿,她取出来在手头捏了半晌,终究裹回麂皮袋里。
女子还昏睡着。
雪翎舀起地衣、艾草、姜汁混合的糊糊抹在她肩头,冰裂纹似的伤口吸了药汁,泛出冻梨般的青紫。
她自顾自地说着:“咱这土方子不比仙丹,但胜在养人。”
也不知在宽慰谁。
铜吊子里煮着沙棘枝,雾气蒙了半张脸。雪翎看着药柜入了神,仿佛能瞅见木匣里还冻着的熊胆,喉头动了动。
左沁林忽然闷哼,敷药处渗出血珠子,落地凝成黑冰碴。
“呦!”雪翎麻利拿出小罐,指甲盖挑丁点蛇莓粉抖上去,红褐药粉覆住伤口。
她又瞥向一旁的木匣,恍惚间瞧见冬灵神祭坛下盛开的雪莲。
药汤咕嘟着,味儿盈了整屋,阿骨烈掀开地窨子门帘,腋下夹着冻硬的肥硕雪兔。
“昨儿布的套子。”他把猎物甩在草垛上,冰渣子扑簌簌往下掉,“把皮扒了,今儿吃新鲜肉。”
话头戛然而止。
汉子瞅瞅地上散落的带血的麻布,又瞅瞅掀开的木匣,喉结滚了滚:“祭坛供的雪莲,动了要剁手的。”
“知道。”雪翎攥紧石臼,钵里是捣烂的一小块羌活根,“老萨满给的鹿衔草,也还留着备急。”
救命的玩意儿得省着嚼用,总得给活人留条后路。
雪翎伸手搅搅药汤,沙棘枝在陶罐里划出暗红的痕。
“那小子还是没醒?”阿骨烈在火堆旁烘烤自己。
“没呢。”
“你有碰他吗?”
“不是你让我别沾他?”
“那就好,管他昏多久,别碰他。”
... ...
西江醉大概是睡了整整三日。
他苏醒那日,北原朔风裹挟着细雪,在广袤天地间呼啸盘旋。
雪翎打了水给女子擦洗,无意间撇过他。
他静静地睁着眼,左手放在腰侧的位置,空空地按着什么,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出声。
不知醒了多久。
雪翎问他话,西江醉只是把那双澄澈的眼移到她的方向,碰上她的视线。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出声,也不回应。
但雪翎并不觉得自己被看见。
场面就这么僵住了。
好像他与世界有壁。
直到西江醉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虚弱的声音呼唤。
“西江,醉?是?你,我,名字?”
断断续续的迫切的嘶哑嗓音,却是溶解壁垒的良好溶剂。
同时,还有一层笼罩着思绪的薄纱悄然消散。
西江醉像是突然走进这个世界一样,空无一物的眸子里映出世界的色彩,面容也动起来,不再只是白板。
没有任何借力的痕迹,他就这么直直地坐起来,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行走,一点没有昏睡多日的痕迹。
西江醉走到她的身旁,跪坐在她身侧,俯下身,乌黑的发滑落,比那更黑的眼凝视着着她,轻轻地呼唤。
“左沁林。”
久卧的女子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西江醉不知道为什么唯独回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呼唤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认定这是她。
她只是觉得自己该这么做。
“我是谁?”左沁林仰望着榻前之人。
“婚契。”答非所问。
西江醉的目光落在她眉间那点不大清楚的红痕上,随后纤细修长的手抬起,指尖轻触。
“既有婚契,想必是道侣。”
她凝视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在凝视旁的什么人。
“我是谁?”左沁林不满他的话,追问到。
她忽然连人带裘抱起来,施施然放到炕上,自己在侧旁安然躺下。
只留下一句:“不知”。
“喂。”雪翎喊他,“昏几天了,你要不洗洗?”
没反应。许是睡了。
左沁林卧在榻上,有些出神。
原来她叫左沁林吗?哪个qin,哪个lin呢?
她缓缓转动自己的枢椎,直至面向雪翎:“道、侣,什?”
... ...
西江醉确是睡了。
她再睁眼时,面前是一个大汉粗犷的面庞:“小子,你睡的我的炕。”
不等西江醉回话,阿骨烈立刻和他交涉起来,“我们救了你俩的命,远的且不提,至少不能叫我俩陪葬。”
“开春前的柴火吃食,你们得跟着刨。既然她是你那啥,道侣?她又还病着,那你得连着她那份一起。”
西江醉怎么说的呢?他只是睁着那双干净的眼,静静地看着阿骨烈,什么也不说。
阿骨烈换了几种说法,都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
要不是知道他今日是说过话的,他都要怀疑这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哑巴了。
不,该是哑了的傻子。
他挠挠头:“算了,你明天跟我一起出门就好。”
西江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次日,阿骨烈迷迷糊糊醒来,就见西江醉静静地站在自己床尾,一个激灵就精神了。
“不错。”他咧开嘴笑,“很积极,我欣赏你。”
他翻身起来,没有发觉对方眼中流过的光彩。
他裹上羊皮袄,带着西江醉出了门。
多个人确实多份助力,但这人的行为着实让他哭笑不得。
阿骨烈喊他,他是会应的,只是活儿干着干着,就被旁的什么把心魄勾走了。
但是等回过神,又会好好干活儿。
乖乖巧巧,但玩心太重,好似那稚子孩童。
阿骨烈折下枯桦枝时,西江醉正蹲在冰窟窿边数气泡。
这白袍青年忽然伸手往冰层一抓,五指生生插进坚冰里,足有寸余深。
阿骨烈眉头拧起:“别玩冰,也不嫌冻手。”
他立刻唰地把手抽出来,简单活动一下,像是在说没冻着。
见他似乎对分辨木材不感兴趣,阿骨烈转而教他布置绳套。
大雪天,追捕猎物是下策,布置陷阱、每天检查要省力的多。
只是稍不留神,就见西江醉对着一颗松树的树干敲敲打打。
“呆子!”阿骨烈一条麻绳甩过去,“套索套的是枝不是干!”
话音未落,西江醉已攥着整棵瘦弱的松拔起,根上冻土块簌簌掉进冰洞里。
阿骨烈额头青筋直跳,劈手夺过树干,拔出砍刀来削成几截装进篓子。
心里暗叹:这小子未免太迟钝了些,取木材分明是上个环节的内容。
捕猎耗力气和眼力,陷阱大多走空,但河里的鱼儿总在那里,只等人去取。
不管是叉鱼还是垂钓,都是必不可少的活计。
不过凭他那多动的劲儿,垂钓怕是指望不上了,也不知道知道叉鱼能不能行。
阿骨烈暗忖着示范,取下还在蹦跶的鱼端详,手上的鱼叉微松。
西江醉忽然凑近冰面——七条暗青鱼影正掠过冰层裂隙。
他立刻夺过鱼叉猛扎,水花溅起三丈高,冰窟周围咔嚓裂开蛛网纹。
“收着劲儿!”阿骨烈揪住他后领往后拽,“冰可还没牢靠......一股子蛮力。”
西江醉腕子一抖,只见叉尖串着三条摆尾的细鳞鱼。
阿骨烈将鱼装好。
他收回刚才的话,这小子还是很不赖的。
今日最后一个环节,辨野果。
西江醉随手摘了,便捧着紫浆果要往嘴里送,被阿骨烈拍落:“你不识得!得乌鸫啄过的才能吃!”
他却听不懂似的,歪歪头,又去摘下一簇。
阿骨烈以为他还要吃,不得不转移他的注意力。
汉子扯过段焦木,树皮裂缝渗出胶质,认真讲解到:“你记着,烧火最好是这样式的。”
转头却见西江醉啃着黑桦树皮,树脂沾了满嘴,眼睛亮晶晶盯着树梢冰凌折射的虹光。
暮色染红雪原时,两人预备回去。
汉子正在补沿途的陷阱,西江醉忽然学起松鸡叫。
阿骨烈闻声大喜,抄起弓箭,却见那傻子立在高处,白袍下摆缠着冰晶,正伸手接飘落的雪尘。
“下来!”阿骨烈气急,甩出套索。西江醉歪头避开,落地时荡起一蓬雪雾。
... ...
地窨子不大,夜里擦洗再怎么注意也难免尴尬。
不过,按理说,男子男子一起,女子女子一道,是不出错的。
阿骨烈对西江醉的坚持百思不得其解。
他非不愿与自己一起,也不乐意让雪翎负责左沁林。
他宁可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了再自己忙到半夜,也要亲手处理左沁林的上药和擦洗。
无论雪翎干没干,他都要再干一次。
两角的吊炕上有帘子,拉上也算是有个私密空间。
西江醉总是打着帮左沁林清理的旗号拉上帘子,顺便把自己也清理干净。
倒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只是一趟能干完的活计要周转两次,水也要烧的久些。
不过省了雪翎劳累,柴火多用些便多用些吧。
只是阿骨烈还是想不明白,视线不由得间扫到西江醉□□。
莫非,这小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敢示于人前?
西江醉不知道阿骨烈脑补了些什么。
只知道他后来都格外自觉的回避,还时不时用怜悯的眼神看看他,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看不明白,也不追问。
她只是每日擦去伴侣身上混杂的脓液,再把药液涂抹在疮口处。然后草草地清理一下自己。
这是她自己的道侣,她合该负起一份责任来,关照、帮助、维持体面。
她这么觉得,也便这么做了。
左沁林的伤养了许久,像北原的雪季一样,一眼望不到头。
她大多时候是睡着的,醒着的时候很少。
但一醒,她的大脑就遏制不住地运转起来,像某种精密的二进制机器。
漫长的寒冬里,一个没有劳动能力、没有精神价值,并且会浪费大量资源的废人。
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让她在资源相对匮乏的时候被留存。
阿骨烈和西江醉每天都在外出,可见物资并不充沛。如果出现匮乏,那么毫无疑问,她必然会是第一枚弃子。
左沁林想,她需要一个纽带、一个理由,她需要被选择,她需要让自己被坚定地选择,选择留下她,愿意供养她。
她需要一个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