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暮云吐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她漱了口,喝了水,擦干净脸才回头去看季扬州,解释说自己刚喝多了咖啡,等重新坐回车上,又跟季扬州说起自己从小到大晕车的大小事迹,说完干笑几声。
从车上下来时,雨还在细蒙蒙下着,季扬州要给她打伞,她伸手拦住,笑盈盈冲他挥挥手,转身小跑着进了公寓。
她没坐电梯,一层楼梯17级台阶,她走了三遍,进屋后开灯,先在门口的矮凳上坐了一会儿,又坐去沙发上,最后起身坐进房间的飘窗上,很快又起身,在房间里来回地走。
中间停下时才想起忘了把包放下,又走了几圈,她将手举到面前,仍旧在抖。
她颤着手去翻抽屉,翻到最后一层才找到打火机和烟,点燃后她坐去桌前,边抽边翻出电脑打开,在行业网站上输入远舟和淮建院,不出所料,淮建院几乎参加了远舟所有的公开招标,也几乎每次都进入了候选人名单,中标的次数倒算不上多。
她合上电脑,两根烟过去,手不再抖得那样厉害,头却开始发晕。
她抽不来烟,但短暂的眩晕感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她起身去冲了澡,然后往嘴里丢了一颗冰块,钻进被子里。
冰块并没有缓解发烫发疼的舌头,那两杯咖啡的效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迷迷糊糊睡过去时,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热咖啡吞噬,浑身都发起烫来。
昏昏沉沉中,她意识到自己发烧了,想要爬起来测体温,胳膊却使不上力,又重新跌回去。
隐约听见手机响了好几回,她没心思管,蒙着头睡过去,没多久似乎听见敲门声,她意识涣散,想不起要动。直到额头上忽然冰冰凉,她猛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蹲在床边微喘着气,那股熟悉的气味钻进鼻子,她眼眶蓦地发起热。
宋小路的手还落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先穿上衣服,去医院。”
他说完就要转身,蒋暮云忙攥住他手,头顶灯光刺得她一阵发晕,她开口道:“小路哥,我跟你打赌。”
宋小路回过头来。
“我已经跟Bonnie说了,她让我参与这个项目,不过我有我自己的私心,”她声音是哑的,“小路哥,我一定会赢你。”
原本她只想尽力给他提供一套备选的设计方案,但现在她必须赢他。
宋小路沉默着,然后重新蹲到床边,“蒋暮云,来赢我吧。”他反手捉住她手,“但想赢我没那么容易,得要想法,要创意,还得要好身体,你做好准备了么?”
蒋暮云点头,“我睡一觉起来就好了,用不着去医院,你快回去吧。”
“你在国外也这么敷衍自己的么?”
他面色沉重,蒋暮云看得一怔,“我……”
“那你睡吧。”
宋小路说着就起了身,灯关上,带上门出去了。
蒋暮云在黑暗里缓了片刻,脑袋里一片混沌,她却记起自己十岁那年的那场高烧,也是这样躺在床上,窗帘留出一道缝,却没有光亮透进来。
那天原本是个大晴天,画室临时调整了课程,她不用出门,就留在家里裱纸,板子放在阳台上凉晒,她回自己的小画室继续练国画,刚画几笔,院子里传来引擎声,她探出脑袋一看,果然是她爸妈回来了。
两人前后脚下的车,边走边吵,到院子中央几乎动起了手。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两人仍然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吵,只是这回吵得尤其激烈,从后往前翻起旧账,一直说到蒋暮云出生前。沈志乔说最后悔的一件事是没有去医院把孩子打掉,没有孩子,她就不用经历难产的苦,不用在医院躺上那么久,不用耽误工作,有不一样的人生……蒋三吉后悔的则是阻止沈志乔打掉孩子,没有孩子,两人早就离了婚,用不着凑合过日子。
他们在院子里吵得震天响,然后不欢而散。
那时的太阳还很大,等蒋暮云从窗户走回去继续画画,天却忽然变了,雨大颗大颗往下砸,她跑去阳台把裱的纸收回来,进门时被绊了下,雨浇在她头上,晚上她就发起了烧。
她原以为她爸妈都不要她了,半夜却有人抱着她去医院,她告诉自己千万要快点好起来,可醒来后才知道,送她来的既不是她爸也不是她妈,而是家政阿姨。家政阿姨联系过她爸妈,但两人在外地开会,那场会议远比一场高烧重要得多。
她等了一天,睡前终于等来她爸的电话,她爸说过两天他就回来了,要她下雨天不要往外跑。她承诺以后会乖,反复确认自己没被抛弃,才安下心来。
只是奇怪地,从那场高烧开始,她忽然就晕起车来,也开始恐惧去医院。
将暮云翻了个身,嘴里还在发着疼,意识也渐渐模糊。
额头上似乎又有手探过来,冰凉的触感让她觉得舒服,她本能地凑近一些。紧跟着耳朵里被塞进什么东西,她隐约听见细微的响声,没多久意识到头发终于不再湿乎乎,枕头似乎也被换了一个,她觉得舒服不少,握住她肩膀的手却松开了,她忙伸手抓住他。他说去给她拿退烧药,她才松了手。
宋小路当然没有走,他打算下楼买药,却发现蒋暮云自备的药箱里什么都有。
药吃下去,水明明是温的,蒋暮云却还是觉得舌头太疼了,疼得她眼泪直往下滚。
那源源不断的眼泪又将头发给打湿了,她伸手要去擦,身边人先将指腹落来她眼角,她将他手捉住,含糊不清地喊疼。很快下巴就被他捏住,她不配合,却怎么也躲不开。也不知过了多久,嘴里被喷上了药,这药有点刺激,她眼泪又不禁掉下来。
后来意识就彻底涣散了,她梦见自己捉住他不让他走,眼泪在梦里变得肆无忌惮,话也说不清楚,可还是拽着他手问,小路哥,你后悔过么?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也不是第一次在梦里这样问,被她拉着手的人每次都会回答她:我后悔,我当然后悔。
这一次她并没有得到答案,但她仍像以往那样松开手,于是他转身,背影一如既往的潇洒。
她在梦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觉睡得很长,醒来时全身黏黏腻腻,蒋暮云盯着天花板缓了一会儿,摸出手机一看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她无故旷工,公司却没人联系她,她迅速翻完工作群,又给Bonnie补发了一条请假消息,Bonnie回复:“宋小路早上给你请过假了。”
她盯着手机看了会儿,回头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瓶喷雾剂,她拿过来看了两眼,起身把床单被套卸下来洗,然后去洗澡。虽然她剪短了头发,仍旧没有吹干的习惯,墙上的吹风机她从没动过,现在它掉了个个儿,她犹豫几秒,取下来插上电,在嗡嗡声里把头发吹干。
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吃饭,一出房门却见客厅桌上摆了袋子,翻出来一看,是粥和几样小菜,粥里有蟛蜞和肉丸,她舀了一口要吃,半路上又停下,起身拿来纸和笔。
明明觉得吃一口记一笔太傻,现在却真的这样做,四个“正”字写下来,她已经觉得饱,逼着自己又写四个,准备收拾桌子,又坐回去吃满十个正,才终于放下筷子。
吃得太撑,她下楼后没有骑小电驴,在小区门口扫了一辆自行车往外骑,脑袋里像是塞满了东西,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她踩着踏板在风里漫无目的骑了半个小时,途经一个公园,她停车走进去。
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滑板公园,她找了位置坐下,看着各种各样的滑板从面前经过,又让自己放空了一会儿。她以前喜欢逛森林公园,看树,看水,但淮清的森林公园这个季节基本都封山了,等四五月份再开放,她想那时候她早就回了加州。
从公园里出来,她又骑车去了画室,路上买了几盒糕点带给画室老板,老板开玩笑说是不是有事要他帮忙,她便把辞职的决定说了,老板得知她有要紧的事,直接给她结清了薪水。
她又跑了一趟木艺堂,出来后绕路去了花市,顺带买了花瓶,回去路上见有小朋友在路边哭,她索性把花送了出去。花瓶带回公寓,没有花可装,她就把自己练的字和画卷起来插进去。
等打扫完屋子,接到表姐电话,表姐开口便问:“醒了?”
蒋暮云以为表姐打错了,“什么?”
沈西桐笑,“什么什么?昨晚不是发烧了?上午我去接的小路哥的班,你一直不醒,掐了你几回你也没反应,我才走了。”
蒋暮云愣住。
表姐在那头说:“我马上到你楼下了,你差不多下来,有人请我们吃饭。”
“……谁?”
“你希望是谁?”不等她回答,沈西桐平静揭晓答案:“苏津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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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Sauvignon Bla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