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葡萄 第34章 Sauvignon Blanc

当初弗兰克发布招聘消息时给出的实习期是三个月，不提供薪水，吃住实习生自行解决，最后也不留人。这样的招聘信息在业内见怪不怪，事务所跟实习生也不过是周瑜与黄盖，一个要免费劳动力，一个要履历，各取所需罢了。

Bonnie入职弗兰克已经快十年，五年前她跟Frank毛遂自荐，带着一班人来淮清开辟市场。Frank在风格上有他的坚持，也因为这种坚持，Bonnie始终无法大施拳脚。弗兰克在淮清的招牌打得不尴不尬，愿意来这当免费劳力的学生自然不比其他研究院多，而愿意来的，简历也并不怎么好看。

蒋暮云是个例外。

当初HR一收到邮件，就立即把蒋暮云的简历转发给了Bonnie，Bonnie着实被这份简历惊艳了一回。等见到人，她故意考了蒋暮云一把，蒋暮云却并不接招，她想这学生很低调，不爱出风头，转而要蒋暮云给她写一份弗兰克作品报告。

那报告写得很扎实，她把里面的分析图发给Frank看，Frank以为是她画的，说她功力见长，她哭笑不得，但与此同时，她动了要把蒋暮云留下来的念头。

虽然蒋暮云去了城规组，她也时刻对她保持着高度关注，她出图快，人稳，几乎没有她不熟悉的软件，偶尔听她聊天，可以看出她并不只是死读书，对建筑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也有上进心，懂得主动争取工作机会。

当然也有缺点，比如几次被她抓到上班摸鱼，她想着蒋暮云或许经济上有困难，所以屡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后来跟远舟合作上项目，她又觉得自己有误解。

办公室里一时只有加湿器工作的声音，Bonnie从位置上站起来，直接把加湿器给关了。

然后问蒋暮云：“怎么突然要辞职？”

蒋暮云当然没法说实话：“毕业设计比较复杂，需要花更多时间在这上面。”

Bonnie不动声色，“你毕业设计做的什么？”

蒋暮云选择了沉默。

“不方便说？那决定实习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么？”

蒋暮云理亏，“是我考虑不周。”

Bonnie又坐了回去，忽然说：“我这边刚收到远舟的邀标函，照理说我们已经在合作度假村的项目，远舟原则上不会再考虑我们，所以我想原因还是在你，如果你要辞职，我不知道弗兰克还有没有必要去参与竞标。”

蒋暮云有些意外，她也听出Bonnie的言外之意，想了想说：“Bonnie，度假村的项目不是因为我，不然他们不会在我不参与的情况下继续委托给弗兰克，如果真的跟我有关系，远舟这一次大可以继续委托，而不是邀请弗兰克去竞标。而且招标涉及了多家公司，每家公司都要为这个项目付出心血，是开不了玩笑的。”

Bonnie觉得蒋暮云说得不无道理，“所以远舟这一次招标你并不知情？”

蒋暮云摇头，“听你说了我才知道。”

“那宋先生知道你要辞职么？”

蒋暮云顿了顿，“不知道。”

Bonnie思索片刻：“再过一周你就要换来我这个组，我原本想让你参与这次竞标，按你以往的经验来说，你相比其他人还是有一些优势的，但你现在告诉我你要辞职，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Bonnie当然不至于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过是在试探蒋暮云，也是在挽留蒋暮云。她故意将话留了三分，没有透露远舟这次项目的具体内容，是想看看蒋暮云是否有兴趣，如果有，或许就说明她辞职的决心并不是很大。

蒋暮云却说：“很抱歉Bonnie，我已经决定要辞职，公司肯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Bonnie沉默几秒，说道：“Rachael跟我说过，一定要把你留下来，她说你很有灵气，以后肯定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定会是弗兰克的顶梁柱。你坚持要走，我还是觉得很遗憾，也还没有给你提供什么可以写进履历的内容，不过这事儿也强求不来……”

Bonnie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打感情牌是什么时候，但Rachael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她也确实不希望蒋暮云现在辞职。

她又道：“我这边会先跟HR反应，你先回去等通知，在这之前还是正常上班。”

蒋暮云说好。

她先前就隐隐感受到了Bonnie和Rachael对她的不一样，所以Bonnie的那番话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即便她现在不辞职，早晚也是要走的。

下班后蒋暮云照例去了画室，出来时在门口停住脚步。

台阶上空无一人，来上课的小萝卜头们也没有在这儿逗留，早早不见了踪影。

蒋暮云心里没来由一阵难受，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缓了一会儿才将那股汹涌而至的情绪压回去。

她没像往常那样回公寓，而是背着电脑去了附近大厦的咖啡店。

电脑开着，她却没什么画图的心思。只是放空也觉得焦躁。想起画室老板说的他一点儿没变……变化总归是有的，但那天在车里两人挨得极近，他那对眼睛还和以前一样，让她一下子恍若回到了大学。

她神游天外，忽然有人敲了下桌面。

她急忙抬头，就见来人冲她笑：“果然是你，没有认错。”

面前站着的人，是上回小自得周岁宴上见过的伯克利师兄。

蒋暮云愣了下，随即站起身来，“好巧，师兄也来这儿喝咖啡？”

“没呢，刚在楼上餐厅见了个朋友。”

李屹泽表面波澜不惊，实则仍处在惊喜当中。他本来想跟朋友直接坐电梯下楼，临时又改了主意，想看看这大厦内部的设计，没想到刚下一层，就觉得对面咖啡店里坐着的人十分眼熟，虽然只是一张侧脸，却和那日在酒店里给他的冲击一样大，现在站近了看，那种冲击只增不减。

他镇定自若地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说着示意一下座位，“介意？”

蒋暮云摇头，跟着他一块儿坐下，“来这边赶几张图。”

见她看了眼自己的脚，李屹泽笑了出来，“真是巧了，那次在酒店吃完席，我就去医院拆了石膏，这段时间一直在做复健，今天还是第一回开车出来，就又碰上了你。”

他说着一顿，脸上仍是笑着的，只仔仔细细又将她看了几眼，然后冲她电脑示意：“弗兰克这么压榨实习生么？这么晚了还得出来赶图？”

蒋暮云笑了笑，“不是，是我自己想赚点外快，接了几张插图要画。”

李屹泽脸上没什么变化，倒是问得很直接：“画一张插图可以喝几杯咖啡？”

蒋暮云也不避讳，“单画一张赚不了多少，多画几张还是可以抵一个月房费。”

“听起来倒是不错，”李屹泽沉吟着，很快又问：“有没有兴趣再赚一笔？”

蒋暮云下意识拒绝，“我对赚钱很感兴趣，但最近有心无力，已经压了不少单子要赶。”

李屹泽望着她，忽然又笑了，“是真的没时间，还是因为不想跟我有联系？”

蒋暮云意识到该来的还是躲不掉，有些心虚地说道：“是真的没时间。”

李屹泽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他先前几次约她吃饭，她用的也是同样的理由。

她的谎话很拙劣，李屹泽并没有拆穿她，只说：“请你吃饭是真心的，不过你拒绝我几次之后，我也明白你对我没那个意思，所以没再找你。但今天这么巧碰到，我想我们还是有一些缘分。我说的外快也是真的可以赚，你不听一听再拒绝我？”

他话说到这份上，蒋暮云没法再拒绝。

李屹泽将手机点开给她看，“这是我们刚合作过的客户，室内家装想继续给我们做，但我这边最近实在太忙，人手不够。我先说好，这位客户要求不低，势必会有几轮修改，不过你学室内设计，这个活儿干起来应该不难，出图量不小，但酬劳也很可观。”

蒋暮云迅速看着屏幕上的列表，平面布置图、全屋施工图，还有电工、瓦工、木工需要用到的开关照明图、地面铺装图、电视背景墙等等，要画的图确实不少，但相比她以前做的项目并不复杂，再看客户报的价格，比一般市场价高出不少。

她在工作号接了不少单子，客户给出的要求经常一致，画多了其实没什么新意，也消耗创作热情，而这个室内家装的活儿具有一定挑战性，她也有自由发挥的空间。

蒋暮云免不了心动，可还是拒绝了师兄的好意。

李屹泽看出了她的动摇，于是说道：“一码事儿归一码事儿，其实你要来画，是帮了我的忙，我反而占了便宜。这样好了，这单子到底算是我给你介绍的，用不着你请我吃饭，就给我抽百分之一的提成，我请我们事务所的员工喝咖啡，你看这样行不行？”

蒋暮云仍有迟疑，“师兄都不知道我的水平，就敢这样交给我？”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清楚你的水平？别忘了我们是伯克利的校友，你那么出名，随便找个人问一问就一清二楚。”

蒋暮云到底还是心动了，“谢谢你师兄，这个单子我接了，提成我给百分之十。”

李屹泽吓了一跳，“师妹会不会太大方了点？百分之三，你要再讲价那我这单子就不给你做了。”

蒋暮云暂时跟他达成一致，等单子做完她再按原来的想法给提成就行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工作，蒋暮云发现李屹泽似乎比传闻中还要优秀，他创立的“一则”事务所虽然在业内还没有太大名气，但他本人拿过不少奖，在学生里很出名。而他本人也很低调，并不提及这些，只一门心思聊专业内容，说话时眼睛里有光，对建筑也保留一颗敬畏之心，很吸引人听下去。

他也并不避讳地抱怨了几句业内的风气，又说：“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项目？宋小路你知道？远舟地产，我原来在网上还吐槽过他们的设计，但这次跟他们合作，发现他人很不错，搞得我现在对远舟的印象很分裂。”

他说着自己笑出了声。

蒋暮云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或许是因为她跟李屹泽的想法一致，远舟以往的作品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而宋小路这个人……蒋暮云心跳不受控地加快了些。

眼看时间不早，李屹泽提出送她，蒋暮云这回没拒绝。

一路上又聊了不少最近的行业新闻，蒋暮云很久没遇到在建筑上品味一致的人，两人相谈甚欢，等车子到了楼下，话也还没说完。

蒋暮云及时地结束话题，又郑重地跟他道了谢。

李屹泽笑了笑，然后深呼一口气：“我想我还是想跟你说实话，你可能觉得我很虚假，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很久没有恋爱，这几年也一直在忙工作，但那天在酒店见到你，我确实是……crush了。”

蒋暮云对这种短暂的好感并不排斥，但她也不怎么信。

“师兄，有没有可能是你对我舅舅crush了？”

李屹泽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我刚刚还在思考是不是我想岔了，原来你告诉我你需要自己赚钱付生活费，确实是有意要提醒我？”

蒋暮云并不想这么直白，但也不想给别人造成误会，“对不起，我确实是有意的。”

李屹泽故意叹出声来，“原来被人误解是这种滋味儿，不过我想你可能因为你舅舅一家的原因被不少人搭讪过……”他刻意地清了清喉咙，“我需要辩解一下，我上次直接见到了你舅舅，还把我的名片给了他，可能因为我是和宋小路一起去的，也可能是我表现不算差，你舅舅应该觉得我还是个比较靠谱的人。而且如果我真是因为你舅舅才想跟你接触，那我早在咖啡店就跑了。”

他说得无比真诚，蒋暮云决定相信他，“很抱歉刚才冒犯了你，但我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李屹泽毫不意外，“你有男朋友？”

蒋暮云说了实话：“没有。”

李屹泽兀自点了下头，“虽然你又一次拒绝了我，但很奇怪，我今天还是很开心，可能是因为跟你聊天很愉快。”

蒋暮云也没法否认那种因为志同道合而产生的愉悦感，顿了顿说：“师兄，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不过我很快就要走了，以后我们就见不上了。”

“是么？”

“嗯，”蒋暮云笃定地点头，“我会尽快把图画出来，今天谢谢你。”

蒋暮云说完下了车，她觉得自己的态度应该已经很明确，甚至故意言语上冒犯了他，师兄对她的好感估计也荡然无存了。

然而第二天，蒋暮云在弗兰克收到了李屹泽让花店送来的花。

旁边同事开她玩笑，她只觉得困惑，坐下后想了想，没有主动联系李屹泽。

她又高强度画了一天的图，下午临近下班前，Bonnie忽然把她喊去办公室，又递给她一把车钥匙。

“刚宋先生他们来开会，钥匙落下了，你方便给他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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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Sauvignon Bla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