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嬷嬷抚了抚鬓角的银丝,笼着下.身襦裙,几步迈过一汪水滩,站定之后笑呵呵的道:“殿下足下这阵呐,唤作困龙滩,是专门用来猎杀实力强劲的龙族的”,说至此处,吴嬷嬷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没忍住又笑出声来:“这阵法已然失近千年,是……”
说至此处,吴嬷嬷微微偏头,朝身后投去一眼,“是江郁他啊,废了大力气才寻回来的,之后又花费了数年之久,才寻得使用之法,殿下可得好生感谢他才是。”
苏萤顺着吴嬷嬷的眼神,朝她身后看去。
只见原本隐在暗色中的少年朝前踏出一步,如刀刻般的下颌一半藏在暗处、一圈裹在光线中,眸中暗色交织、宛若深流,哪里还有半分梦中的剔透模样?
他一字未言,只凝视着阵中的少女。
苏萤几乎已成为了一个血人了,原本红润的唇干燥又苍白,布满数道血口。青青紫紫的伤口如跗骨之蛆,牢牢的吸食在苏萤的手腕上,好些地方竟已露出森森白骨。
骄矜霸道的龙公主,不过短短几日却已然颓败可怜至此,彷如即将坠毁的星辰,黯淡又衰弱。
自从江郁出现之后,苏萤整个人就僵住了,她只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种荒谬的幻境中,整个人都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神情恍惚的看着不远处的少年,看着少年的薄唇开开合合,吐出一些她明白却又无法明白的句子。
“吴嬷嬷太过心急。”
吴嬷嬷原本神色莫辨、甚至还混杂着几分忐忑,听了江郁这句话,整个人骤然都松懈了下来,“还不都是为了闻舒那孩子……她的身子早一日康复,那不就能早一日与你……”
江郁淡淡瞥了吴嬷嬷一眼,吴嬷嬷瞬间噤声,好似被捏住了脖子的鸡一般将剩下的半句话勉强吞了下去,好半晌她才缓下那股子心悸:
“老身知道江公子的顾虑,这事是老身心急了。这困龙滩虽然还有不足的地方,但困住苏萤这一条小龙还是错错有余,只要再过一日,此阵便能攫取她全部的灵力,到时候待抽了她的龙筋之后,便杀了随处一埋,保管谁也发现不了。”
江郁的眸子中泛起一丝讽意,却又立刻沉到了眼波深处,“你怕是对现如今的龙主太过小瞧了。”
吴嬷嬷面上的笑意陡然一僵,她的内心实则远不如面上那般平静。既然能潜入雷泽山这么些年又不被发现,她当然不是蠢钝无知的寻常妇人。
对苏萤下手意味着什么、后果会怎么样,她虽无法猜测到全部,但也能隐约探知几分危险……可若非闻舒的身体状态实在糟糕,她又如何会出此下策?
山洞之中瞬间一静,而后吴嬷嬷强作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江公子既然都开了口,那必定已经有了解决之法?”
江郁确恍若未闻,双手负在身后,只仔细望着着苏萤,若有所思一般。
吴嬷嬷忐忑的看了一眼江郁,见他始终都不开口,终于还是豁出去了:“公子聪慧审慎,所思之事老身当然无法揣测,只不过……到时候家主面前如何回话,公子还需得细细筹谋才是。”
话音才落,吴嬷嬷忽然就猛地倒退了一步,双手紧紧的捂住脖子,开始痛苦的大口喘气,那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一般,着实惨烈。
江郁却连身形都没有半分变化,等吴嬷嬷受够惩戒之后,这才徐徐开口:“念在你幼时照顾我的情分上,今日小惩大诫。”
“嗬……嗬……”
吴嬷嬷干枯的手指掐的自己的脖子上青青紫紫,发出的像是从喉咙口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向江郁拼命摆手求饶。
她探手便想抓住江郁的衣摆求情,眼瞧着便要够到,脖子上的压力却骤然消失!
吴嬷嬷立刻大口吸了一口气,都不等自己缓过气来,立刻死死的捂住嘴,后退半步,再不敢多嘴一字。
两人都没注意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幽暗潮湿的洞穴之中竟然开始变得刺骨的寒凉。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自穴顶凭空出现,打着旋儿飘飘然的自空中落下,不知不觉竟然已在地面上铺满了薄薄的一层。
苏萤自江郁出现之后,一个字都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问,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只虚虚的望着少年的脸,可视线如何也落不到实处。她想要捂住双耳,可她的双手被缚,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迫将两人的交谈一字不落的听入耳中。
——他们在说些什么?
什么困龙滩?
什么抽了龙筋?
江郁和吴嬷嬷联手是联手,只是为了抽她的龙筋……
——给闻舒续命?
还有那一碗汤里……是吴嬷嬷给自己下了药?
莫非,莫非五年前在九幽的相遇,也是事先就计划好的?
不论是吴嬷嬷还是江郁,从未以真心待她过,他们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是她的龙筋而已?
江郁……
江郁也不是来救她的,而是来取她性命的。
是来杀她!
这念头一升起,就好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苏萤那昏聩四散的视线终于凝聚,她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的盯住江郁那双依旧漂亮至极却也淡漠至极的眼眸,纷乱的回忆如同肆虐的飓风,不由分说的将她卷入其中。
她年幼丧母,虽然有父亲宠爱,但那到底与母亲不同,龙主再疼爱她也有顾及不到之处,所以当吴嬷嬷出现之后,天知道苏萤心底到底有多欢喜。
她喜欢枕在吴嬷嬷膝头,感受那双略带粗糙薄茧的手指轻抚她的头发,她每次去凡间都会费尽心思搜罗许多的零嘴,为的就是吴嬷嬷面上泛出的笑。
可如今——
面前的二人却说,这五年来的相伴和付出,不过只是一场骗局——一场蓄谋已久、为她精心编织的骗局。
……还有……
还有江郁……
江郁……
她苏萤放在心尖最最柔软之处,硬生生的敛去自己一身骄傲、小心翼翼笼在掌心的人,她毫无保留付出的人、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一心一意念着的,却是闻舒。
亲情是假、爱情是假。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她苏萤待之以真心,他们却报她以假意。
霜白的雪花忽然之间便的愈发多了起来,纷纷扬扬的从穹顶飘落,大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晶莹剔透的薄冰忽然间就将苏萤的整张脸覆盖了起来,又沿着手臂一路蔓延,几个呼吸之间就连铁链也覆盖住了,却仍旧没有停止,反而沿着峭壁一路而行,又朝着地底渗去。
“……江郁”,苏萤低低的唤,声音轻的就仿佛惊扰了什么似的。
江郁与吴嬷嬷同时停住了动作,一同望向阵中被困的少女。
“江郁”,苏萤又唤,语气柔软,仍旧像是从前那般蕴着满满情意。
“你们说的……是真的吗?”苏萤定定的望着青年,苍白的唇轻轻的翕动,“随我回雷泽,只是为了夺我灵力、取我龙筋?”
与此同时,心头却也有一道声音同时在说:事实明明就摆在眼前,为什么你还要问出这样愚蠢至极的话来?是嫌弃自己的姿态还不够狼狈、不够难看吗?
江郁未开口,倒是吴嬷嬷说话了,话中竟然不掩夸赞之意:“不愧是真龙血脉,被困龙滩吸了三日的灵力,寻常人怕是早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她却还能保留神智。”
——行尸走肉?
原来被缚在这困龙滩,会变作行尸走肉啊……
命悬一线的时刻,苏萤的内心却空空茫茫的,没有一丝半点的紧迫危急感,倒像是漂浮在虚幻的空中,找不到落脚之处一般。心头的感觉也奇怪极了,不像是愤怒、亦不像是伤心,只余下空白虚无。
她像是未曾听见吴嬷嬷的话一般,动了动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来,不死心的又朝着江郁开口确认:“她说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少女的面上依旧是平静的,可任谁都能一眼看穿这不过是强撑着罢了。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苏萤的侧颊,眼中闪动着的全是濒临崩溃的希望。
被这双眼望着,江郁只觉自己的心脏忽然间就被人狠狠抓了一把似的,又惊又痛,他极力忽略掉心头的异样,咬牙道:
“是真的。”
坦然至极、无情至极,一丝一毫的掩饰也再不愿费心思量。
此话一出,密密麻麻的疼痛仿佛才有了真实感,从血肉模糊的手腕而起,沿着四肢、脏腑侵袭进血肉,毫不留情的朝着苏萤心尖最柔软之处开始攻击,痛的她浑身都开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她想问为什么,想问难道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都是骗人的吗?
这么多年,堂堂的雷泽山二殿下就前前后后围绕着一个凡人殷勤打转,许多人背地里说的那些难听话,苏萤不是没有察觉,可她不信邪。
那些只有她才知道的、才体会到的细微情意,难道都是骗人的不成?
少年耐不住她缠磨时,脸色一闪而过的无奈笑意;见到她受伤时,那些一言不发的送来的伤药,都是假的吗?
让她动了情、动了心的人,现如今却告诉她,这一切不过都是骗局?
“你对我,没有哪怕一丝真心吗?”
苏萤低垂着头,指尖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分明就知道答案,可却怎么控制不住,仍旧一个接着一个、仿若在自己凌迟自己一般,问出这些伤人的话。
——还不够吗?
她问自己,为何要将自己的尊严踩在脚底、为何要如此卑微?
氤氲的水汽逐渐浮了上来,不受控制的模糊了视线。
苏萤忽然之间觉得,江郁所有的一切就好似浓雾一般,隐隐绰绰,从未让她看清过。
她苍白的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又有些许动静传来。
“江大哥……吴嬷嬷都是为了我好,你……你别生她的气!”
苏萤抬头一瞧,只见闻舒正从洞外快步赶来,正开口为吴嬷嬷求情。
闻舒身子是当真弱,走了这么一点路程就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好一会之后才平静下来。她瞥了一眼仍旧被困在阵中的苏萤,原本提在喉咙的那口气才晃晃悠悠的落了回去。
她面上浮出一个温柔娇弱的笑意来,“我近日来的身子,是愈发的差了,吴嬷嬷担忧不已,这才自作主张将计划提前。”
江郁的视线朝闻舒身上扫去,原本淡漠如同万年寒冰的神情此时此刻才松了一松,从喉咙中发出了“嗯”的一声。
也是直至此时,吴嬷嬷紧绷的身体才真正松懈下来。她面上堆满了笑意,“小姐言重了,这是老身应当做的。”
闻舒朝前踏出两步,抬手正要触碰江郁的广袖,却不知为何红唇一抿,转而轻轻挽住了江郁的手肘,眼角朝苏萤身上轻轻一扫。
那隐秘的炫耀之意便全然明了。
这么些年,她闻舒忍辱负重,只能眼睁睁的苏萤这不要脸的贱货讨好江郁、围着江郁团团转,心头已然愤恨不甘早就到了顶点!这口恶气忍了这样久,直到今日她才可扬眉吐气,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啊啊啊啊啊,我忘记设定发布时间了!滑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