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莲舟听了雨拍了一夜的窗。清晨有隐约的光透过帘子时,莲舟起床拉开窗帘,看到满窗的残泪,窗外的天色透亮轻盈,树叶也绿得惹眼。
莲舟又躺回床上,她担忧柯基的未来,担忧母亲的生活,也担忧自己的命运,但她还是慢慢陷入了沉重的睡眠里。两个小时后,闹钟尖叫着把莲舟从混沌里拖出来,她爬起来小便、洗漱,忍受着心跳过快的不适。
柯基说过他家就在大西村菜市旁,他家楼下有一家卖手撕鸡的小店,他很喜欢吃那里的手撕鸡,但他讨厌里面不脆的花生。莲舟找到了这个城中村里的菜市,她踏着泥泞买了一条鲈鱼、一把小葱、一个西红柿,装在乳白色环保袋里,像其他大婶一样把袋子挎在肩上。每次只能通过一辆汽车的狭窄道路里,莲舟经过老人理发店、飘满鸡屎味道的小屋、卖各种口味卤菜的小摊、浓妆艳抹坐在门口的按摩女、洗衣店屋檐下晾满的紫色毛巾,最后找到了那些手撕鸡,那是一个没有堂食的小空间,对着马路的玻璃窗上贴着油腻的红字:手撕鸡18元/斤。莲舟站在楼下向上数,二楼是一条红内裤和碎花背心,三楼是黄色的外卖服,四楼是印着漩涡鸣人的蓝色秋衣,五楼......莲舟等了一会儿,跟着别人走进对面的公寓楼,跑上四楼的楼道向对面张望:屋子里似乎没有人,阳台上堆满了杂物,有纸箱、蓝色儿童自行车和一些褪色的玩具,阳台边缘的半截可乐瓶里爆发出一簇生机勃勃的绿萝。莲舟站了一会儿,鲈鱼的腥味钻进鼻孔,她恍然返身下楼,讪讪离开了这个地方。
莲舟去到母亲家里,餐桌上放着一碟冷馒头和一包榨菜,母亲一人坐在她房间的小窗前,风穿过她的身体,把春天的霉味带进屋里。莲舟并没有和她打招呼,自从莲浣死后,她一直是这副活死人的模样。不多时,莲舟就把汤煮好了,端到母亲身旁的小桌上放着。莲舟说:“妈,吃午饭了。”母亲瞟了一眼,眼珠子又转回去了。“妈,天凉,你看要不要多披件衣服?”莲舟俯下身,在母亲耳边说。母亲并不回答她。莲舟不再说话,起身拿上环保袋便出门了。
莲舟又失去了她的睡眠。一入梦,她就看见压在柳树梢的灰色云层,天边有一阵阵闪电,耳边有拍车门的声音......那是拍车门?亦或是家门被人拍响?梦的最后,莲舟总是飘浮在滚烫的热水里,惊醒时,枕头和床单都被汗水湿透了。莲舟的脸色越来越憔悴,没几天,就变得和母亲一样失去生气了。电话另一头的俞彧毫不知情,他想趁热打铁,迫不及待地要再次和莲舟见面,却每每被莲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最后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自己对自己的相貌判断失误?那不大可能。大约是自己不够坏?莲舟肯定不是那种女人。最后他得出一条结论,莲舟确实很忙。
李复青就比俞彧聪明得多。他径直走到莲舟家,按下门铃,没一会儿莲舟就来开门了。莲舟的眼下有一圈乌青,面色也没有之前红润了,李复青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这朵将要枯萎的牡丹搂在怀里,他嗅着她头发的芬芳,轻声说:别害怕,我回来了。莲舟把他拉进屋,匆忙关上了门。李复青带了一些菜,他卷起衬衫的袖子在厨房里忙活,嘴里哼着曲子,菜刀和砧板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听起来像家。客厅里电视声音开得很大,莲舟面向厨房,小心地打开他的手提包,窥视里面的东西:钱夹,纸巾,湿纸巾,口腔喷雾,一个文件袋。莲舟打开文件袋,里面是IPCA的证书和一些文件,莲舟拍下了证书,把文件袋放回包里摆好。
莲舟对他产生了好奇,甚至一种令她反胃的奇异好感,李复青的神秘、体贴,让她浑浑噩噩,好像喝醉了一样。
红烧醋鱼,芹菜虾仁,茉莉花炒蛋,白灼秋葵。李复青对莲舟的胃口了如指掌,其实是莲舟表里如一,她像是机器造出来的人:名字,口味,爱好,性情,模样都只用了一种色系。莲舟吃得不多,不多时就下了筷子,因为柯基的事,她实在没有心情。
入夜,李复青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莲舟偷瞟了一眼李复青,问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心理咨询师。”李复青说,他深邃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迷雾,嘴角挂着苦笑,“很讽刺。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和柯基一样,被我父亲用烟头烫,在背后这里……”他把手指从肩上绕过去,指了指肩胛骨下方,“我妈经常挨打,我跟她说我们逃跑,我可以不念书,我妈不肯,我奶奶也向着我爸,我爸杀死我妈的时候,我奶奶抱着一床毛毯从房间里冲出来,让我爸把她裹起来。但是那床毛毯……太薄了,我妈妈的血……”李复青哽咽了,莲舟呆住了,她迟疑地伸出手,想抱住李复青,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只把纸巾盒放到他身边。“我妈妈的血从毯子里渗出来,从房间一直滴到厕所。”他目光呆滞,仿佛在回忆当时的细节。莲舟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言语。
夜渐渐深了,两个人沉默着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空气也仿佛凝固了。李复青起身打开了一盏昏黄的夜灯,说:“你先休息吧。”“你……不回去吗?”莲舟问。他不回答,表情也不太清晰,莲舟局促地坐了一会儿,只得说:“我先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她回到房间,掩上门平躺在床上,她安慰自己他会和往常一样悄然离开。李复青推开房间门时,莲舟的心脏好像发生了位移,在冲出身体前被卡在了嗓子里,她背上出汗了。李复青脱了鞋,平躺在莲舟身边。“你很美,我喜欢你。”李复青低声说。莲舟紧闭着眼不回答他,她从小这样,半夜做了噩梦惊醒,就纹丝不动保持着惊醒时的姿势,好像这样恶鬼就不会发现她是醒着的。
李复青抓住了莲舟的手,她吓得轻叫了一声,随即被他吞没,他紧紧地把她禁锢在怀里,任她泪水横流,她的尊严像身上的薄衫一样被撕裂。莲舟想推开他,嘴里发出不成句子的哀求:“求你……对不起……放过我……”此时的李复青是所向披靡的撒旦,他疯狂地掠夺着他渴望的一切,把破碎的莲舟揉进他身体里,变成他的一部分,他想占有她,征服她,让她永远无法逃脱。
下半夜,李复青完成了他的征服,把莲舟抱在臂弯里,抚摸着她湿润的脸颊:“莲舟,嫁给我吧,我真的很爱你。”莲舟战栗着,此刻的她失语了,紧闭着眼也阻挡不住从空气中千军万马钻进骨头里的屈辱和绝望。
天明时,莲舟在鱼死网破和含垢忍辱之间选择了后者,她蜷在李复青怀里,小声问:“我可以去洗个澡吗?”“嗯。”李复青在她额间吻了一下,目送她走出房间。莲舟洗漱完毕,披着湿发在梳妆台前打理自己,她周身散发着成熟蜜桃的馥郁气息,声音也黏腻起来,吐字模糊不清:“我等会儿要去看我妈,你今天忙什么?”
“工作。”李复青说。
没等李复青起床,莲舟带着银行卡出了门。她直奔药店,买了一粒短效避孕药,就着瓶装水喝下去。接着去青年公寓,在广告栏随手打了其中一间房的电话。莲舟在昨夜已经暗暗计划好,她要逃离李复青,她杀死另一个生命体换来的下半生绝不是只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娃娃。
房东是个穿拖鞋、指甲缝里有泥层的中年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挺着肚腩,站在一楼的窗边等莲舟。“看什么样的房?我这里一房一厅,三房一厅都有。”女人说话间上下打量着莲舟。莲舟说:“一房一厅可以了,有二楼、三楼的房间吗?我想要视野好的,看得见楼下停车场和小区主干道的房。”女人晃了晃钥匙:“来看看?有间三楼的。”莲舟毫不在意房间里的陈设、格局,她径直走到各个窗边观察,房间的窗子下方是一片草坪,莲舟问:“多少钱一个月?合适的话我就租了。”
“一千六,押二付一。”房东说,她心里一阵狂喜,想起了另一个租户遗留在另一间房的沙发,立即补上另一个优惠:“送你一套新沙发。”
“好,我现在……”莲舟的话被李复青的身影切断了,他站在楼下,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仰头朝莲舟微笑。莲舟僵住了,她头重脚轻,仿佛要跌下去。
李复青上楼来,他绕开房东站到莲舟身边,贴着她,问:“你这里是不是太潮湿了?屋子里好多霉点。”
“你是谁啊?”房东睥睨着他,“我们谈妥了的,我还答应送她一套新沙发。”
“我是她老公。”李复青说,“我们不租了。”
“什么啊?我天天闲的陪你们在这儿玩啊?”房东不满意了。李复青剜了她一眼,她噤声了,只敢用恨恨的眼神盯着他。
像逃课翻墙时被政教处主任抓住的网瘾学生,莲舟丢盔卸甲,气馁到了极点。在车上李复青质问她为什么要租房子时,她甚至都不愿意投入过多的演技:“我想给我妈找个新住处,她住在老房子里睹物思人,对身体不好。”
李复青宠溺地摸了摸莲舟的头,在她耳边说:“傻瓜,我最了解你的心思,不要和我撒谎,我会伤心的。”
他紧紧捏着她的手,身上木质香水的味道压迫着莲舟,莲舟垂下眼帘,点点头:“对不起,我知道了,以后我都听你的。”莲舟没有撒谎,她只是一时难以走出被迅速击败的痛苦情绪,破罐子破摔了。
李复青吻了她的唇,说:“你别说这些,我不是要你说什么,我是希望你不要害怕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莲舟不解,她抬眼看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出说谎的蛛丝马迹。李复青长得太像一个好人了,他的眼神坚定、温柔,背后隐藏着的一抹阴翳,就像是某种天生忧郁的情绪,反而让他更有人情味,那张清瘦英俊的脸配上金属框眼镜和高学历,能让所有女人信服。莲舟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巨大冰川里拳头大小的一角坍塌了,但冰川自己不知道她即将迎来摧枯拉朽的一次动荡,像巴西丛林里那对轻轻扇动的蝴蝶翅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