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巳已经三年没有杀过人。他在乡下认真地农耕,养了一头牛、一群鸡、一头骡子,赶集时驾着骡车来回。这种生活中当然没有刀剑烈酒、快马银鞍的位置。大部分杀手都幻想过这种退隐生活,尔巳是少有能活到这天的,元飞月帮他安排好了一切,他的运气实在不错。
然而关于归隐这事,他对元飞月撒了个谎。
尔巳是杀手里的异类。
首先他根本不想退隐,只想永远跟在元飞月身边。其次他杀人不是为了钱权**,或许之前是的,但后来当然是为了元飞月。他之所以杀人,是因为他只会杀人,如果他还会别的,比如经商、说书、下厨,他也乐意为元飞月去做。有时候他担心自己会的是否太少,还好元飞月最需要的就是他的剑,因为元飞月的心太软,麻烦又太多。
尔巳为元飞月杀人时,并不总是告诉他。元飞月虽然也有一柄冰冷的剑,却是个多情的剑客,有些人的死讯如果传到他耳边,会让他枯坐一夜。
杀手都是被使用的。一个人如果是为了自己杀人,就不叫杀手,而叫侠客、义士、匪盗、贼寇。杀手又都是被控制的,被金银收买、被美□□惑、被情义网罗。从这两点来看,尔巳虽然是个异类,但仍然是个杀手,而且在遇见元飞月之后,已是世界上最高效、忠诚、可靠的杀手。
石榴曾问:“三少爷,你和元公子是怎么认识的?”
石榴对元飞月也很忠心,但跟随他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不知道尔巳是哪里来的“三少爷”,也不知道他和元飞月有什么曲折。她看得出两人是朋友,至少元飞月拿尔巳当最好的朋友看待。但是这位“三少爷”的情绪要晦暗些,他看待“元公子”,有点像窗外的蛾子看一盏烛火。
尔巳自然不是什么“三少爷”。一个人如果属于一个家族,还在家族中排行老三,并且还是位少爷,他就很难沦落到做杀手的地步。这个名头只是元飞月安给他的。元飞月说:“我知道杀手并不容易脱离自己的行业。你如果愿意留下来,我们可以说你是我的表亲,是春风庄的三少爷。春风庄和杀手是很不搭调的,你之前的仇家和主雇就很难找到你。即使认出来了,也很少有人会来得罪你……如果你成了三少爷的话。”
他说这话时,正和尔巳在春风庄里吃月饼。圆月高升,银光照金桂,人声和花香都幽幽地漂浮。春风庄是元飞月的住处,到了中秋节,他一向是要回家的。在他回家那天,尔巳也来拜访,他一出现在元飞月面前,元飞月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尔巳点头。元飞月没再问他为什么来,谁要他来,江湖中许多人受过元飞月的恩,也有一样多的人想要他的命。他和尔巳商量:“我为了今年中秋,预订了四海八仙楼的月饼,酿了两坛桂花酒,从十万八千里外赶回家。现在连后院的桂花树都还没开,你要杀我,等到中秋行不行?”
尔巳当然想说不行,但是元飞月诚恳地望着他、请求他,还问他:“你的主雇并没有要求你必须今天杀死我不是吗?”
主雇没有要求。他甚至有点不相信尔巳能杀死元飞月,即使尔巳是他能买到最锋利的剑。
尔巳说:“只到中秋。”
元飞月微笑起来,稍显得逞,又温和得不让人讨厌。
中秋这天,四海八仙楼的月饼就送到了桌上,新酿的桂花酒倒在了杯里,一片桂花盛开,春风庄里吹起香煞人的阵阵秋风。桌上除了月饼和酒,还摆了八热菜八冷菜,但是只有两副碗碟,两盏酒杯。尔巳已经探过春风庄内外,今天这里只剩他们两人。元飞月说:“到中秋这天,庄里的丫鬟、侍卫、厨子、马夫也都要回家过节的。”
尔巳问:“你千里迢迢地回来,一个人在这儿过中秋?”
元飞月说:“我有两坛酒,两张坐席,两只酒杯,怎么能叫一个人过中秋?”
尔巳说:“我是来杀你的!”
元飞月说:“我知道你是‘无常点名,千金一剑’。第一次听说你时,我就想请你喝一杯酒。七天前见到你时,我又想和你过这个中秋。”
尔巳问:“为什么?”
元飞月说:“因为你看着太累了。看起来如果给你买好棺材,你就会躺进去永眠。你知道我为什么逢年过节总要回到春风庄?”
尔巳只能又问:“为什么?”
元飞月说:“因为我也常常这么累。太累了人就想回家歇息,即使只是一个人坐着。”
花好月圆。元飞月问尔巳:“非杀我不可吗?非杀人不可吗?”
尔巳无话可说。他是千金一剑,但是千金买来的剑也会断的。像他这样的剑,从淬炼而成的那天起就只等着折断在某人的骨缝里。一柄剑如果只等着折断,一个人如果只等着死,当然就会了无生趣。他的主雇不太相信他能杀死元飞月,他则知道自己绝对杀不死元飞月,只是择人而死,他觉得死在元飞月手上很好。英俊潇洒的元飞月,有人想嫁给他,有人想结识他,自然也会有人想被他杀死。无论哪种方式,都能成为这段年轻的传奇的一个注脚。
可元飞月是个活着的传奇。既然活着,就需要休息,他回到春风庄,就是为了放松而彻底地休息一段时间。
趁他疲累时或许可以要他的命,可是如此杀人,胜之不武,即使是不讲义理的杀手,也会觉得这是很可惜的。
尔巳不作回答,但他知道自己已经难以在此时此地杀人了。中秋夜有情有月,春风庄有花有酒,还有元飞月。
不知为何,元飞月似乎很了解他。或许像他说的那样,一个疲惫的人容易读懂自己的同类,所以他拉过尔巳的手邀他入座。因为聊了些天,酒盏里飘落了几粒桂花,尔巳一饮而尽。
和元飞月不同,尔巳很少喝酒。他十八岁前曾喝空酒窖,是为了确保自己以后不会再醉,醉时也能杀人。元飞月酿的这两坛酒是为了过节助兴,自然不会是伤身的烈酒,而且很清、很香,尔巳却一杯醉倒,否则元飞月问他要不要留下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好。
听他答应,元飞月又露出那种得逞的、可爱的笑意。当他赌赢了的时候,他常常会这么笑的。
或许不该用“赌”来功利地描述这七天。或许元飞月什么也没想,只是诚实地邀请了尔巳。他之所以这么笑,也只是因为让一位漂泊的杀手停在了春风庄。这总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而且是一件很好的事。
在那之后,尔巳短暂地失踪了一段时间,去找了买凶杀元飞月的主雇。他实在很感激这人,送自己在一个圆满的夜晚见到元飞月。但他还是灭了口,如果可以,他希望把之前相识的所有仇人、买家、同行全杀了。他没有洁癖,但要重新开始时,还是想干净一些。
他回去时,元飞月没有问他去哪里做什么。关于别人的私事,他很少谈,倒经常听。石榴问他俩如何相识时,元飞月也是在场的,其实石榴是问给他听,毕竟他比尔巳好说话得多。然而他只是看了眼尔巳,笑着告诉石榴:“你把他灌醉,说不定他会讲给你。”
有一些话,应该是老友间才能说的。可中秋过后,他们离开春风庄前,元飞月又请尔巳喝酒,赶在桂花被秋雨打残前。再喝酒时,元飞月就像对多年旧交一样,对尓巳说了句重要的话。他并没有喝醉,而是清醒地道来,并且希望尔巳能清楚地听见。
他转着酒杯,缓缓地对尓巳说:“我有一种预感,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将一件麻烦事托付给你。那件事情一定很艰险,我自己无法解决。”
尔巳问:“什么事?你可以现在就告诉我。”
元飞月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预感,但是……我已经觉得对不起你。”
尔巳莫名地看过来,但元飞月只是喝酒,不再解释。他已陷入一种矛盾的心情。他和尔巳正坐在桂花下喝酒聊天,没有情仇,没有恩怨,此时却谈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无异于杞人忧天。他不能不说,因为这预感确实存在,他又无法再说,因为这预感虚无缥缈。
其实有些事他是能想明白的:
为什么这件麻烦事他自己无法解决?
因为到时他必然已死了。
元飞月也会死?
人既然活着,当然就会死。
什么事死后需要别人才能做?
很多事,比如买一口棺材、办一场葬礼,以及——报仇。
人死如灯灭,此仇非报不可?
如果是元飞月的仇,就非报不可。
向谁报仇?谁能杀了元飞月?
一个人。一个元飞月无法杀死、不忍杀死、又非杀死不可的人。
上述种种,元飞月应该想到,但他没有再说,也没有再想。去想象自己的死亡,想象自己死在某个面目不明、难以置信的敌人手里,实在是很可怕、很滑稽的。何况报仇并不是一件好事。他希望来到春风庄的每个人都能远避武林,一个人如果放下了剑,元飞月就会希望他永远不再拿起。
他甚至想让尔巳离开,在这个预感成真前离开,不止离开春风庄,也离开自己,以免再受江湖纠缠。
然而尔巳先开口了。他说:“无论什么事,我都为你做。无论什么事,都不算你亏欠我。”
他仍然是一个高效、忠诚、可靠的杀手。这让元飞月呆住,也明白了在自己的预感中为什么是相识不久的尔巳来接下这个麻烦。
识人如相马,元飞月有辨人识才的天赋,所以他总是胜利,总是孤独。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是死于看错了人。他见到尔巳时,就看出他有一种特性,他之所以成为天下最贵的杀手,全因为这种特性。
一种“效死”的特性。
元飞月无可奈何地微笑。他说:“我喝醉了,净说醉话。以后无论你要什么,我也为你做到。”
他言出必行,所以三年来从未有人打扰过尔巳。直到石榴来告诉他,元飞月死了。
他终于又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
报仇尤似谈情,岂非也是一件亲密无间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