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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拥有了一个重新养育自己的机会,你想要首先教给“她”什么?
裴诺的回答是:像女儿那样去疼惜她,照顾她,教会她生存的技能。
裴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常常思考类似的问题。
比如说,她跟父母说走在路上被人莫名其妙打了,爸爸会说你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那裴诺会很忧愁,她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难道是不该出现在那条道路上吗?
无论发生什么,爸爸总是会说要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抱怨别人。
裴诺实在想不到自己合情合理的错误,她感觉爸爸那话就像是说:你就是活该被打,别人打你肯定是你自己的原因,所以你要好好反省自己。
裴诺那时低垂着脑袋,坐在庄稼地里玩草叶子,就在想:以后如果她有了小孩,小孩被人打了,她一定要带着孩子打回来,明着不行,暗着也要打回来,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被打了是自己的问题。
再比如说,她摔伤了,好大的伤疤在后颈上,皮开肉绽的,鲜血直流,她以为至少要去医院看看。
没想到妈妈拿出碘伏来,给她擦了擦,然后让她去玩。
妈妈这样说的时候很轻松,以至于裴诺真的会想,这伤口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大惊小怪。
但是在伤口抽痛的时候,裴诺还是暗暗觉得,或许妈妈应该更重视一点她的伤口。那个伤口在后颈上,留下了深刻的疤痕,抓起头发的时候就能看到。
裴诺那时候摸着伤疤就在想:以后如果她有了小孩,小孩受伤了,她一定要带她去医院,而不是用碘伏消毒,等待伤口自己顺利痊愈。
小时候的裴诺总是觉得:父母爱自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太会关心自己,也许是生活太沉重吧。他们家很穷,父母总是累得灰头土脸,有时候看到父母扛重物,那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如同水泥石板,压得裴诺喘不过气来,她只能贴着冰凉的墙壁。
裴诺从来没有抱怨过父母穷,但是上小学的时候,每到风雨天,别的同学都是父母送饭送伞或者接回家,只有裴诺,她要一个人低头走进风雨里,然后看到一粒两粒雨点慢慢打湿鞋面。这时候,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要从心里萌发出来,让人胸口沉闷、不舒服。
上大学之后,裴诺的想法变了:父母就是不爱她。她有很多同学,她见过穷人的孩子也有被爱的,甚至被娇惯得飞扬跋扈。她都不是想要被宠到没边,她只是希望别人有的,她也有。更何况,关心下孩子不是顺手顺口的事吗?
没钱,那是客观困难;没爱,那是主观态度选择。
大学毕业后,裴诺离开父母,有了个人生活,她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刚毕业的时候最艰难,她想要和父母抱怨,或者鼓起勇气撒个娇?电话接通后,还没开口,父母让她多赚钱拿回来。
裴诺很难过,但是她笑着说好。
难过让她内心对父母的怨怼日益高涨,尤其是在听同事们闲谈之后。
那些同事,他们似乎生来就懂很多,从不在人情世故上出错,从来不会像她一样老老实实做事,然后从天而降好多口锅,关键她还解释不清楚。
那些同事似乎天然就知道该怎么避开她这样的遭遇,也天然就知道在生病的时候,应该要请假回家休息。
而裴诺呢,她发烧生病的时候,都会犹豫,是不是应该去找领导请假。而且请假的话,领导会同意吗?
这种犹豫让裴诺觉得,自己好窝囊。
她为什么不敢堂堂正正地照顾自己呢?照顾自己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吗?
还是她不值得被好好照顾呢?
这时候,裴诺讨厌自己的窝囊,她也很怨恨父母,为什么父母没有好好照顾她呢?都是因为父母没有教导过,所以她不会、也不敢理直气壮地照顾好自己。
要好好照顾自己,似乎都成了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那么多同事都曾经被被父母好好爱过,裴诺哀怨地想,为什么被父母爱过的人,不能多她一个呢?老天真是吝啬!对她真是恶毒。
同事们的人生和裴诺完全不同,差距就像隔着十万八千里的银河。
裴诺对他们的生活很好奇,她暗中观察他们怎么照顾自己的小孩。
比如发烧了应该用物理降温,应该立刻带去医院查血象,还有应该多问问孩子的感受;再比如小朋友不喜欢吃蔬菜怎么办,小朋友馋零食怎么办;甚至还有的同事,仅仅只是因为孩子拉的屎形状不对,就要带孩子去医院检查。
在裴诺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的事,却是同事们生活的常规。裴诺对这些琐事震惊,同事们则对裴诺的震惊感到意外——这些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对于裴诺来说,要鼓起勇气、付出努力去关爱自己的事,很难;对于同事们来说,关爱自己就像是写在电脑系统代码中的小插件,一开始就存在,只要开机,就能自动运行。
裴诺想,她大概是缺了这个系统小插件。
裴诺至此明白,她与同事的不同点,是需要好好学习的。
如果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和她一样命运,那她就要努力从别人那里拷贝到这个系统小插件,然后写入到自己的内存中,以后传给孩子。
同事们聊天的时候,裴诺插不进去嘴,她就背对着同事,假装在认真做事,其实打开了笔记本,飞快记录这些“珍贵的经验”。
从同事这里“凿壁借光”多了之后,裴诺会生出一种感慨:虽然大家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成年人,两只眼睛一张嘴,可是别人的人生就像是华丽的袍子,而她就像是一个破旧棉袄,上面到处都是洞。
裴诺日夜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棉袄”上的漏洞,找到一个就补上一个。
这是她的新想法:在养好孩子之前,她要首先努力养育好自己,把小插件植入到原始系统中去运行!
这努力的过程,就像拾级而上。虽然艰难,但是裴诺感觉到很有趣,她的生活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为了养育自己,她决定放任自己的欲·望,做了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
父母曾经没有给过的东西,她通通都可以买给自己,因为她不再是小孩子了。
以前花点钱她都要再三犹豫,去超市购物,她看中的零食,总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后来,她会给随手挑中的零食付账,即使不喜欢,后果就是——胖了,并且看到零食就走不动道,有时候这让她有些恐慌;
她还给自己买了看对眼的衣服,买回来也不怎么穿,有时候看到闲置堆在衣柜的衣服,她会有愧疚感,不过看到室友房间里到处摆满的衣衫山海,裴诺觉得,她好像又可以了。
总之,裴诺有意放纵自己的欲·望和需求,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处在失控的边缘,然后开始考虑各种自律的办法。
和膨胀失控的**做斗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成功和失败总是反复交织。
好在,裴诺慢慢学会了驾驭自己的欲·望。
她头一次意识到,其实**并不可怕,它们只是你人生灯塔上的信号灯,告诉你:这里有匮乏,合理需要未被满足。
这些合理**被压抑太久,导致一旦放开禁锢,就会膨胀、失去理智。而你要做的是反复训练,直到可以完美驾驭——这就像学习任何一门技术一样,比如学习英语,比如学习开车,比如学习如何使用枪、剑弩、长刀,和比你高大的怪物殊死搏斗。
裴诺作为一个未婚女青年,提前为育儿做了很多准备,不过都用不上了。
她忙于工作,母单到二十八岁的某一天,整个世界被病毒污染。
感染病毒并死亡的人会变成无法预料的高大怪物,而未感染的人,很多都成为了怪物的口中食物,或者变成另一个怪物。
裴诺的父亲在这场病毒中死去,而她和妈妈比较幸运,活下来,并且成为了对抗怪物中的佼佼者。
病毒是在2965年的寒冬腊月开始传播的。刚开始有怪物出没时,大家都认为这是虚假新闻,是人工智能创造出来的耸人视频而已。
人们并不在乎,照样高高兴兴出门,为新年做准备。那天,裴诺和妈妈出门上街,买年货,遇到了大规模的怪物来袭。
她们能幸运活下来,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遇上了一个退伍军人团。军人们迅速反应过来,封锁了整个商场大门,并肃清了商场内部的怪物。
这种高大的怪物,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他们的心脏。
他们在商场内部等了两天,没有等来救援。因为全世界都沦陷了,建筑物的外面成了怪物们的世界,许多通讯设备也被怪物们暴力损坏。
她们能幸运活下来的第二个原因是,超市里有足够的食物,支撑他们度过了最艰难的第一个月。
裴诺活下来后,学会了如何与怪物做斗争。
她回到自己家拿东西时,没有带走那本厚厚的育儿经验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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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怪物以来,到现在2971年,六年过去了,科学家们仍旧没有找到人变异成怪物的原因,自然也没有研发出疫苗来。
活下来的人,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他们每天拼杀,寻找食物、水和医药。这三样,是最值钱的东西,因为关系到生死存亡。
裴诺和母亲都擅长做这些。
母亲的代号是猎豹,因为她总是快准狠到出乎人意料,曾经做到了小队的队长。当然,现在她年纪大了,体力有点跟不上,主要是负责训练新人。
而裴诺的代号则是蝾螈。
为什么叫蝾螈?
蝾螈,是两栖动物中唯一成年后仍能四肢再生的物种。裴诺做不到四肢再生,但她总是能在受伤之后扛过一次次危险,然后,她会重新杀回来,更加勇猛。
每次受伤,她只是简单敷一点消炎药。
消炎药太贵了,那一小管的玩意儿,里头的东西比金子还贵。
即使生活在沦陷后的世界,钱也依旧很重要,因为人们总是需要交换物资。
裴诺为了钱,她什么都能做。
所以,三个月之前,她听说隔壁堡垒正在招募实验对象,奖金是三十万,她就去了。
在堡垒内部小队里,打死一个怪物,才一百,搞不好还要流血牺牲。
三十万的话,可是三千个怪物的价格。
而且,裴诺并不需要参与实验。她唯一需要做的事情是授权自己的脑神经模型,允许实验组拷贝和用于制作智能机器人。
简单点说,就是把她的脑神经模型复制到另一个机器人身上,复刻出另一个冷冰冰的她来。因为涉及到伦理纠纷,实验组承诺:一个实验者的模型,只会复刻到一个机器人身上,如果失败了,就会销毁脑神经模型数据。
被复刻了脑神经模型的机器人,可以拥有与实验者相似的思维、体能操作优势,再加上不死之躯,打怪物的效能更高。
因此,这个实验,并不是申请了就能参加。
这三十万不好拿。
裴诺参与了一系列的体能检测和脑神经模型检测。她的体能检测分数很高,但是脑神经模型检测显示……她的某些脑神经通路,可能效率极低。
实验组织者有点犹豫。
这三十万拿不到了,裴诺有点惋惜,她和组织者表示,她是职业打怪物的,体能操作真的很不错。
实验组织者皱着眉头,很显然,并没有被说服。
这时,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推门进来。
裴诺这才意识到,这房间的玻璃是可控透光的,有人在外面一直观察她的表现。
穿高跟鞋的女人气场强大,鞋子踩在地上如同在哒哒哒开枪,她一把抢过实验组织者手中的报告,只粗略看了一眼,就说:“进行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问答题了。
实验组织者问了许多问题,大多是一些偏思维的量表,还夹杂着性格测试题——裴诺敏锐地觉察出来,她回答了对方需要的答案。
但出乎意料的是,实验组织者对窗户外轻轻摇头。
裴诺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是因为她低头答题的时候,组织者的影子投在她面前的白纸上,她看到组织者的大脑袋缓慢地摇动,停了一会,又摇动。
也就是说,对方对她的答案不太满意。
最后,组织者又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拥有了一个重新养育自己的机会,你想要首先教给“她”什么?
他的姿态非常随意,迫不及待地抽出了下一个申请者的表单。
他根本不期待答案是什么,他们已经决定剔除裴诺。
裴诺停了一会。这个问题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只是她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是否对方想要的。
组织者抬头,他望向眼前三十四岁的精瘦女子,浑身黝黑,最抓眼的是她的衣领。
她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衣领上夹了个长条东西,粉红色的。很少女的颜色,粘在这女子身上,非常突兀。
这……是个发夹吧。别人夹在头发上,她夹在衣领上。
裴诺习惯了别人这样看她的粉红色发夹,她坦然地说:“如果可以重新养育自己,我会像女儿那样去疼惜她,照顾她,教会她生存的技能。”
而不是磕磕绊绊摸索着活到三十多岁。她相信,这个答案是对方想要的。
她说完,那组织者瞪大了眼睛,仿佛被她的回答震惊到了,手里捏着的表单松开,望向了玻璃外。
许久,组织者的目光重新回到裴诺身上,他说:“你被录取了。”
被录取意味着什么,裴诺并没有实感,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她当天配合拷贝了脑神经模型后,真的拿到了那三十万。
拿着三十万,她的人生仿佛飘起来。她只记得组织者说过,她会拥有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但是外表设定在二十二岁。
日子过得很快,裴诺差点忘了这事,她再次落地时,是在被录取后的三个月。
那天中午,她打怪物回来,浑身是血,还来不及清洗,就被叫去领个机器人,名字叫十七。
这是裴诺去申请参与实验时的编号。
裴诺兴冲冲去看了,十七和她预想的,差别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