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更详细的消息。”娄斌语气很是笃定,他家有亲戚在江宁为官,守江的唐军中也有他们的亲戚,能够将第一手情报送到滁州。
“哦,当真?”李延庆来了兴致,从椅背上直起身来:“说来听听。”
见李延庆感兴趣,娄斌当即回道:“领兵的虽是齐王李景达,但伪唐国主似乎有意安排陈觉为监军。”
“陈觉?”李延庆略感惊讶:“唐主竟然有意此人为监军么?”
对于南唐的齐王李景达,李延庆是很清楚的。
李景达乃是现任南唐国主李璟的四弟,而且据说对他哥哥李璟很是忠诚,甚得李璟信赖,所以此次南唐大军北上的统帅才会是这位齐王殿下。
而对于陈觉,李延庆更是熟知,因为他是南唐的枢密使,乌衣台的情报中数次提到过此人。
在此时,枢密使的地位远高于宰执,乃是货真价实的一人之下。
李璟派陈觉为监军,那这支北上的唐军,到底是由齐王李景达指挥呢,还是由陈觉指挥呢?
一支指挥不明的军队,是很容易出岔子的,南唐国主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据说伪唐朝中还在争论。”娄斌稍稍压低声调:“但十有**,这陈觉最后还是会成为监军。”
看起来这娄家在江宁城有些门道...李延庆略一思忖,再度问道:“那可有确切的出兵时日?”
“确切的时日尚未确定,但最迟到本月中旬,伪唐五万禁军便会大举北上。”
提及此事,娄斌仍心有戚戚。
今日是四月初九,再有几日,南唐大军就将北上,而滁州离江宁府近在咫尺,随时有倾覆之危。
中旬么,好快...李延庆早已料到南唐在击退吴越国后,会迫不及待地出兵北上,但南唐的出兵速度仍然令他啧啧称叹。
李延庆看着面有忧色的娄斌,劝慰道:“五万禁军虽多,但娄孔目无需忧虑,韩马帅驻守扬州,麾下精兵三万,滁州城中也有赵太尉坐镇,皆是禁军精锐,北边泗州城下的张殿帅也能随时驰援滁州,南唐士卒不善陆战,不足为惧。”
“我朝禁军天下无匹,区区伪唐自是难当锋锐,下官并未忧虑。”娄斌这话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安慰。
“对了,除了这两人外,你可还知道唐军的主要将领分别是何人?”李延庆希望能掌握更详细的南唐军情报,乌衣台在江宁府并未能渗透太深,搜集不到太多重要情报。
娄斌略微收敛情绪,回道:“主要将领尚未完全确定,但据在下所知,已定下朱元与边镐两人。”
朱元?边镐?李延庆倍感疑惑:这南唐国主李璟还想不想打胜仗了,这李景达、陈觉、朱元、边镐的领兵组合,完全不是能打胜仗的组合。
李景达,一个三十来岁的闲散王爷,此前从未领过兵,也没治理过地方,最大的功绩是救了从船上落水的大哥李璟,自此深得唐主李璟信赖。
陈觉,一个文官出身的枢密使,因为是李璟的幕府元从,还给李璟当过几年老师,很得李璟重用,此前曾指挥过对吴越国的战事,一战折损三四万兵马,大败而归,后被流放,但只是走个过场,没多久就被李璟重新召回南唐中枢,且更受重用。
朱元则是河南陈州一介书生,本名舒元,屡次科举不第,投到汉河中节度使李守贞账下做幕僚,李守贞起兵作乱,派朱元赴南唐求援,后来李守贞被后汉枢密使郭威平灭,舒元就留在南唐为官,并改名为朱元。
至于边镐,乃是五年前领兵平灭马楚的南唐大将,当时楚国内乱,马家几兄弟在湖南进行激烈的窝里斗,边镐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马楚都城潭州,其余州县也是传檄而定。
事后边镐受命留在潭州治理、威慑湖南地区,结果不到一年,就被马楚旧将王进逵率领的马楚残兵打得全军覆没、落荒而逃。
而且边镐此人笃信佛教,即便是行军作战,都要让亲随带着一尊大佛像随军,每日雷打不动地做斋拜佛,俘获敌军从不杀降杀俘,待人很是宽恒,但就是不会理政,作战也是个半桶水,人送外号“边菩萨”。
一介武将,得了个菩萨的外号,其领兵实力可想而知。
李重进就不一样了,因为在寿州大破刘彦贞部三万唐军,南唐百姓畏惧不已,见李重进面黑,就给他起了个“黑大王”的外号,听说在长江两岸此外号可止小儿夜啼。
边镐本来已因湖南大败而被夺官流放,最近才被李璟重新召回江宁府。
南唐难道缺将至此吗?竟然派出这四人来统领大军?一个从未领过兵的王爷当主帅?一个幕僚出身的枢密使当监军?书生和菩萨当主将?李延庆百思不得其解。
李延庆下意识地就认为娄斌是在说谎,或者他收到的情报为假情报,因为实在是太离谱了,如果是真的,那简直就是人间迷惑行为。
“你确定是朱元和边镐当主将么?”李延庆省视着娄斌的双目。
娄斌不敢直面,微微低头:“下官也感奇怪,但确实就是这两人为将。”
“行,我明白了。”李延庆点了点头:“若无它事,就下去吧。”
情报已经送达,娄斌知趣地回道:“是,下官告退。”
待到娄斌离去,李延庆立刻磨墨提笔,铺开白纸,将南唐北上援军的情报誊抄其上,叫来候在外头的自家护卫,让他立刻将信带给李石,再由李石安排人送往寿州。
州衙之前胥吏短缺,李延庆干脆以公谋私,安排了几名亲信护卫来顶替空缺,即可贴身保护,又可传达讯息。
将信送出后,李延庆靠坐在椅上,陷入了深思:唐主李璟到底是出于何等目的,派了这四人领兵?李景达和陈觉这两人暂且不说,无非是用来监视军队的亲信,但朱元一介书生,边镐一介菩萨,怎么说也不该让他两来当主将啊?
莫不成,南唐缺将至此,朝无良将,只有此等人可堪领兵吗?
还是说这是南唐朝政倾轧的结果?
江宁城市井皆知,南唐朝政倾轧极其严重。
所谓北有冯道,南有齐丘。
南唐朝中有一颗参天大树,名为宋齐丘,此人今年已过古稀,为官四十载,乃是南唐开国皇帝李昪的幕府元从,实际掌握相权长达三十余年,目前虽已告老还乡,但通过遍及朝野的门徒党羽,仍旧在暗中影响着南唐时局。
三月中旬乌衣台的密报就表明,宋齐丘已被李璟紧急召回江宁府,目前已重新执掌朝政。
以宋齐丘为首的宋党,遍及朝堂,牢牢把持朝政。
枢密使陈觉;枢密副使魏岑、查文徽;翰林学士冯延巳、其弟中书舍人冯延鲁,皆是宋党骨干。
此五人串通一气,架空相权,合掌朝政,又被南唐朝野蔑称为“五鬼”。
当初在滁州担任监军,力主撤销把浅的吴廷绍,也是宋党的一员。
多亏了南唐撤销把浅,李谷当初才能轻而易举地在淮河上搭设浮桥。
而宋党之所以能够把持南唐朝政,不光因为宋齐丘树大根深,还因为他们能够满足国主李璟的需求。
李璟此人好大喜功,希望能尽可能地扩大南唐版图,屡次对外用兵,接连攻灭了闽国与楚国,还大肆营建寿州、濠州等淮河南岸重城的城防设施。
作战要钱,修城防也要钱,宋党不光能在政策上支持李璟的大国梦想,还能够巧立名目强征赋税满足李璟在经济上的需求。
淮南地区之前的“博征”政策,就是出自宋党之手,吴廷绍撤销把浅,也是为了节省开销。
加之不少宋党成员是当初李璟还未登基时,由宋齐丘安排到李璟身边的亲信。
譬如陈觉,就是经由宋齐丘的安排,给李璟当了几年老师,吃了大败仗仍旧官运亨通......
李延庆梳理着关于南唐朝政的情报,不由感慨:这宋党,倒有些像是明朝嘉庆年间的“严党”,两者都是有一名为官几十载的核心首领,也都是皇帝为了掌控朝局、剥削百姓而重用的工具党派......
如今,南唐北上援军如此荒谬的领兵主将,很有可能就是宋党从中操纵的结果......
而根据情报,南唐还有一个名为“孙党”的党派,党首为孙晟,此党也是历史深远,李昪时期就已存在。
不过此党力主自保江南,不希望南唐与中原王朝开战,也就是所谓的“鸽派”,与“鹰派”宋党水火不相容,同时也遭到了现任唐主李璟的排斥。
李谷在南唐的密友韩熙载,就是孙党的骨干成员之一,去年还是铸币使,现在都被贬成地方闲散官了......
至于孙党的党首孙晟,现在还关在周军的寿州大营里,此人遭受李璟和宋党的双重排挤,三月底时被委任为使者,来向郭荣求和,但南唐给出的条件太差,郭荣一怒之下就将孙晟扣押,至今未还......
相比暂时和谐的周朝,这南唐朝局实在混乱不堪。
不过这对周朝来说却是好事...李延庆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小池塘上方正在捕猎的蜻蜓,心生展望:希望父亲能够把握住南唐援军主将拉胯的大好机会,彻底歼灭这五万南唐禁军,如此,拿下淮南将不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