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从来都是妥协的艺术,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郭荣看来,自己麾下的伐唐大军缺粮少钱,自然就要从各地州县征用。
即便刚收复的淮南七州皆遭遇了兵灾,百姓仓禀皆不丰足,而且错过了春种,夏粮也很成问题。
在三月初,郭荣对新收复的七州颁布了诏令,严令各州驻军和官员不得惊扰百姓,并免除七州百姓除了夏秋两税外的一应苛捐杂税。
而且为了笼络七州人心,郭荣甚至不就地征召百姓强攻寿州,而是从周朝腹地调民夫来参与攻城。
在派窦仪去淮南七州征收钱粮之前,郭荣早就派出了御史台的十几名御史,赶赴河南山东各州县征调粮米。
这些御史在去年的限佛新政中立下大功,郭荣对他们期待颇高。
只是这些御史至今成效不显,从各州县运来的粮米远赶不上周军消耗的速度。
所以不得已之下,郭荣只能委任窦仪为行在三司使,赴新收复的淮南七州征调钱粮。
相比十几万伐唐精锐的安危,这七州百姓的温饱,自是不值一提。
皇帝作为政治首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做取舍,郭荣未做过多思索,就认定伐唐大军是天平两端更重要的一端,并舍弃了自己先前定下的仁政策略。
而在李延庆、赵匡胤和马崇祚三位滁州主官看来,滁州百姓的温饱却更加重要些。
三位主官也很清楚,从国家层面考虑,伐唐大军的重要性,必然远超滁州这一州百姓。
但三位主官的政绩,又与滁州百姓息息相关。
若是三位主官服从朝廷的诏令,将滁州府库中的钱粮一并上交,那便会失去救济滁州灾民的物资。
这就会导致城中罪犯飙升,州狱人满为患,州境动荡不堪。
待到六月夏税时,中央的官员下来考核政绩,滁州官场自然没法交出一份出彩的答卷。
在其位,谋其事,三位主官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政绩。
为求心安,三位主官在思考如何蒙骗窦仪时,甚至会想出各种借口,来确保自己欺君罔上行为的合理性。
譬如自己是为了滁州百姓的温饱,才不得不截留粮米;朝廷下辖一百多军州,滁州就三个县,地狭民少,府库中粮米相比周军的消耗,只是九牛一毛,少了滁州这点粮米,并不会妨事......
第二日上午,李延庆刚到临时州衙,还没开始审案,就被赵匡胤叫了过去。
滁州城三位主官围坐在一张方桌旁,集思广益。
赵匡胤官阶最高,首先开口:“昨日没能拿出个法子来,两位今日可想出了什么好法子?”
在三人中,赵匡胤是最渴求政绩的。
赵匡胤此番南下,郭荣没有给他安排什么好差遣,围寿州没他的份,打扬州也没他的份,只是领着五千铁骑军击败了皇甫晖,拿下了清流关和滁州城。
皇甫晖一把老骨头了,还是中原降将,手下几千杂牌州军,击败他,算不上什么大功。
滁州城,一座周长不过七里的蕞尔小城,拿下它,也算不上多少功绩,韩令坤攻下的扬州城,周长可足有三十三里,算面积,一座扬州城抵得上二十几座滁州城。
既然武功不显,那赵匡胤只能退而求其次,追求点文治。
知州马崇祚并不出声,而是扭头看了眼李延庆。
在三人中,马崇祚是最不在意政绩的,他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处于告老还乡的边缘,再多政绩也没法升官,但也不会拒绝送到手的政绩。
毕竟功绩能够荫补后代,而且还能提高自己的退休待遇和去世的规制。
这时候官员告老还乡,一般会官升一到三级,并获得对应的薪俸,升多少级,取决于官员告老前立下多少功绩。
而官员去世之后,朝廷还会追赠官阶,这与官员生前立下的功绩息息相关。
这两项待遇,决定了马崇祚往后人生的生活水平,以及身后名誉,他还是想追求一番的。
李延庆低声咳了咳,徐徐说道:“下官以为,昨日马知州说的那个法子,就很好。”
“马知州的法子?”赵匡胤面露疑惑,问道:“你说的可是伪造账簿?”
李延庆回道:“是,却不完全是。”
赵匡胤脸上疑惑更甚:“可你昨日不是不认可马知州的法子么?而且咱们滁州人手短缺,短时间内难以伪造账簿,那窦仪也确实为官老成,极难蒙骗。”
马崇祚也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延庆,仿佛在说:你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李延庆嘴角微微一笑:“将账簿誊抄一份后好生保存,然后将原本的账簿烧掉,窦侍郎来了,就借口账簿早已随着州衙被皇甫晖烧毁,府库里的钱粮搬走咱们需要的部分,剩下的就留给窦侍郎。”
“将账簿烧了?”赵匡胤轻轻一愣:“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李延庆语气笃定。
赵匡胤闻言陷入沉思:确实,烧掉账簿,就无需伪造账簿,人手短缺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但是烧掉账簿,真的能蒙骗窦仪吗?
马崇祚替赵匡胤提出了疑问:“李推官,照你昨日所言,这窦侍郎可绝非等闲之辈,这么简单的伎俩,当真能骗过他?”
“窦侍郎此人虽然为官多载,而且行峻言厉极难对付,但他却有一个最要命的缺陷。”李延庆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片,摆到桌上:“那就是他从未任过有关财务的差遣。”
赵匡胤连忙拿起纸片,仔细看过,点头附和:“确实如此。”
说罢,赵匡胤将纸片又递给马崇祚。
马崇祚接过纸片看了一眼,笑呵呵道:“既然如此,那么只要咱们做得天衣无缝,想必这窦仪就瞧不出什么破绽来。”
李延庆伸出右手食指,轻敲桌面:“窦仪并不要紧,但是他此行定然会有不少三司的能吏随行,要瞒过这些能吏,最为困难。”
“那咱们该如何行事?”赵匡胤已经完全信服李延庆的能力,下意识地征求李延庆的建议。
“说来倒也不难。”李延庆望向赵匡胤:“滁州守军中,可有太尉的心腹?人手多不多?”
“有。”赵匡胤答得很是简略,他不愿意透露太多。
如果赵匡胤没有可用的心腹,李延庆手下倒有五十几号可靠人手。
不过见赵匡胤答得很是利索,李延庆也不再越俎代庖,继续说道:
“那此事就由太尉负责,先在城外寻一处隐蔽的宅邸或者仓库,今日深夜,太尉派心腹将城内府库中的存粮运到城外藏匿,一路上不可让任何闲杂人等瞧见,账簿现在就由下官誊抄并烧毁,如此便大功告成。”
李延庆的法子,简单又高效,这时代通信十分不便,朝廷压根就不清楚滁州到底有多少存粮,只要滁州几位主官能够“沆瀣一气”,完全可以蒙蔽朝廷。
赵匡胤仔细思忖一番,感觉并无问题,便点了点头:“那就照李推官的法子行事,账簿一会某就派人送给你。”
商议妥当,赵匡胤当即离去,账簿并不在州衙之中,他需要回家取账簿。
见赵匡胤匆匆离去,李延庆与知州马崇祚结伴离开公廨。
途径一处寂静的长廊,李延庆开口问道:“马知州,此事不用通知高判官么?说起来,高判官何时才会返回滁州?”
李延庆当初还有些中意高锡,这位敢于两度谏匦上书的狂人。
只是高锡在第二次谏匦上书之后,很快就被任命为蔡州推官,李延庆也只好放下招揽高锡的计划。
前几日得知自己将与高锡同在滁州为官,李延庆霎时就觉得自己与还真是高锡是有缘。
可进了滁州城,李延庆才晓得高锡去滁州城南边的全椒县巡视,暂时无缘会见,心中不免有些小小的遗憾。
如今,李延庆到滁州都第四天了,高锡却还没返回滁州。
这就让李延庆心生疑窦:这高锡不是滁州判官吗?为何一连四日都不在滁州城中?他去全椒县究竟所为何事?
“高判官他身怀要务,兴许还要过几日才能返城,老夫会派人去知会他一声,想来他也会接受咱们的法子。”马崇祚佝偻着身子,背着手:“至于这要务,倒也不是什么机密。”
停下脚步,马崇祚望着廊外半亩方塘:“你的推官衙门中,有一个叫戴景的孔目官吧?”
“确有此人。”李延庆跟着停下脚步,顺着马崇祚的视线望去,池塘中,几朵淡粉色的荷花花苞亭亭玉立。
“那戴景不过是戴家的一名不受重视的庶子,此月才成为孔目官,之前,推官衙门的孔目官一直都是戴深,现下那戴深就住在全椒县。”
马崇祚说得很是简略,其中蕴含的信息却不少。
能在州衙世代为孔目官,那戴家必然是本地的高门大户,想来是那戴深不愿为周朝做事,但又害怕周朝的兵锋,不愿将周朝得罪得太死,所以就派出戴景这么个庶子来接任孔目官,若是以后南唐再攻回滁州,戴深只要将戴景丢出来顶罪即可,反正在大家族里,戴景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庶子......
李延庆不免有些感慨:战争时代首鼠两端、左右摇摆,就是戴家这种地方大族的生存之道,戴景身为庶子,只能沦为家族随时都可抛弃的棋子,这种命运着实有些可悲......
一念至此,李延庆双手撑在回廊的栏杆上:“那高判官去全椒县,是要去请戴深出仕么?”
李延庆心道:想必那戴家在滁州影响极大,若是戴深能够重回州衙,也许就会带动不少已经遁形的胥吏返回州衙。
“请戴深回州衙,只是一方面,全椒县左近,还有不少本地大族,高判官此行便是要去一一拜访。”马崇祚双眼微眯,感慨道:
“缺少这些地方大族的支持,咱们出了滁州城,就是两眼一抹黑,连三县有多少人丁都不清楚,有多少耕地也没个准数,等到六月夏税,怕是一千石粮都收不上来,老夫前阵子去了来安县巡视,也拜访了不少地方大族,不过收效甚微啊。”
滁州知州之位,能落到马崇祚这般即将退休的老将头上,实在是朝中没什么现任高官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马崇祚临危受命,也知道自己此行艰难,但这艰难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李延庆能够听出马知州的无奈与困顿,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好温言劝慰:“知州,滁州被南朝统治几十载,初归中原,难免有些不适应,只要我军在淮南继续取胜,不消两月,这些所谓的地方豪强,也会对知州卑躬屈膝,任由知州差使。”
周军真的能够在淮南继续保持高歌猛进吗?李延庆心里是不太相信的,若当真如此,历史上的淮南之战就不会持续到显德五年。
说到底,滁州这些地方大族不愿信任周朝,实在是周朝在对战南唐时,并未表现出压倒性的战力。
虽说两个多月就攻克了七个州,但明眼人都能清楚,周军主力仍旧钝兵于寿州城下,周朝对南唐并未呈一面倒的碾压态势,战争并不会马上完结。
微风拂面,马崇祚伸手理了理略有散乱的苍白鬓角:“你说得不无道理,咱们也只能静待寿州捷报了。”
捷报真的会存在吗?李延庆当然是不信的。
劝慰好马崇祚后,李延庆便返回了自己的推官衙门,继续审讯囚犯。
过了一阵,赵匡胤派人送来了账簿,李延庆便将审案的任务交给了曾经自告奋勇的戴景,自己一边誊抄账簿,一边监督戴景审案。
这让戴景好一阵兴奋,他还以为是自己先前的故作勤勉,换来了李推官的青眼有加。
所以戴景铆足了劲审讯罪犯,一个下午就完成了对二十名罪犯的审讯。
然后寿州的“捷报”,还真的就来了。
周军攻克寿州城,守将刘仁赡**而亡的大捷报,通过驿马五百里加急,今日傍晚,就送到了滁州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