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没追来!到这应该就没事了!”
望着四下密不透风的林子,丰子俞喘了口气。
崔家声名赫赫的万刀阵果真百闻不如一见,饶是他用上他师祖独步天下的身法,也拼命跑了许久才从余波中逃出,这其中说不准还有林行雨在后头替他们阻拦的功劳。这些个老前辈当真不是好惹的,只这一次倒也罢了,倘若哪天再来一次,他的小命怕是也要不保了。
不过好在人是救下来了。
他正想着,忽觉耳后一道风袭来,还没扭过头便被扣住脑袋按到了树上。
“说。”
“说……说什么?”丰子俞吃痛地叫了一声,顺着她的力道贴紧树,勉强舒服了几分,这才有心思说话:“江道友,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恩将仇报了。虽说你是我债主,可也不能这么……”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为什么救我?有何居心?”
丰子俞身体一顿,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沉默好半晌才说出话来:“我想救便救了,没想那么多。”
力道迟迟没有松开,身后人也迟迟没有回应,显是不信这话,丰子俞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这事不太对。”
“暮天阁不是你屠的。”
“……”
“虽然咱们认识不足一月,说过的话满打满算也没多少,但我认为你不是那种做了之后不敢承认的懦弱之辈。而且,用他们的话说,你身上负债累累,死一千一万次都不够,暮天阁不过是这其中的一小部分,你既然能光明正大地做那些事,事后也丝毫不避讳地认下来,又何必只在这件事上撒谎?这其中定是有人借你的名头做了什么。”
过了许久,他听到江鸿仿佛应答一样极低地哼了声,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不能就这么死了啊!倘若你今日死在这,暮天阁灭门之事便永远不会真相大白了。”
“那有什么关系?”江鸿嗤笑一声,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哑。
“怎么没关系?且不说那幕后真凶是否会继续为非作歹,单就江道友你自己,难道就白白背上这无形罪名,至死不得清白吗?”
旁人都想着怎么洗刷冤名,这人倒好,一点不在乎。
丰子俞内心纳闷,问道:“江道友,你和自己没仇吧?”
“……没仇。”
“没仇还这么自暴自弃。”丰子俞嘀咕了句,顶了顶压在肩头沉甸甸的手,“说起来咱们能不能换个姿势,这样说话多……”
话没说完,压在身上的力道骤然松开了,紧跟着便听身后扑通一声,丰子俞忙不迭回头,就见江鸿脸色煞白地靠坐在另一棵树边,嘴角隐约有一道血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是因为适才过于用力地按住他,一只手已经抽搐得有些变形。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江鸿瞬间眯起冷眸凝望着他,浑身上下写满了警惕。
“你……”
江鸿只觉得肺腑里灼烧着,刺痛感从胸腔延向四肢百骸,全身都不得安生。
她闭了闭眼,信手一挥,水瑟分出一道指头粗的玉缠丝将丰子俞捆在树边,咽了口涌到喉头的血,上气不接下气道:“那只是你的猜测。如若我就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你身为凌泉剑仙的徒孙、照溪城的少城主,不仅没抓我,反倒站在我这边和仙盟作对,那可是酿下大祸了。即便有凌泉剑仙为你撑腰,也必得给仙盟一个交代。莫非少城主觉得仅凭寥寥几面与那可笑的猜测,便能把命交出去?”
丰子俞没有回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江鸿抬了下唇角,刚想继续说,却听那人开了口:“不是可笑的猜测。”
江鸿仰起头,正对上丰子俞认真的眼神。
“我说的只是众多可能中的一种,不代表我能确定你不是真凶,也不代表我说的就是正确的。你当然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而且作为正主本人,你应该比我们这些外人更清楚是不是你做的。但不论怎样,在真相大白之前,任何事都不能直接下定论。你也好,其他任何人也罢,既然不是确凿无疑的真凶,就不该为此事草草付出性命。”
江鸿默了片刻,道:“你的同道可不会这么想。”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无法干涉,但同样,他们也不能改变我的看法。而且我不觉得做这事是白送性命,在天风境里,是你带我们逃出血海走上光摇山,救命之恩,焉能不报?”
丰子俞困在玉缠丝中艰难地抽了下胳膊,活动着手腕,“哦对了,你方才还说错一点,我不是照溪城的少城主。”
“虽然我爹娘是照溪城现在的城主,但我们照溪城没这些少啊主啊的身份,我们都是普通散修,我爹娘也不过就是个挂名的。我带你出来仅仅是代表我自己,与照溪城无关。哪怕师祖来了也不能替我做决定,更不用提给仙盟什么交代,是对是错都由我自己负责。”
说完,他轻笑了声:“不过还是多谢江道友关心,在下心领了。”
说得好像她真关心他的死活一样,江鸿腹诽了句,想再开口,无奈身体疼痛越来越剧烈,与战完扶应同那时相像的感觉席卷,灵力被抽空,四肢重得如同灌了铅,大脑也嗡嗡鸣着,视线有些模糊。
该死,偏偏是这时候反噬。
江鸿眯缝着眼睛,无力地摸着水瑟,想借一点光看清丰子俞的位置。
虽然玉缠丝捆住了他,可那小子毕竟是谢寒的徒孙,指不定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若是趁她虚弱时挣脱出来,那她岂不——
混乱的思绪刚到此处,江鸿察觉到脸上落了一道阴影——有人蹲在她身前。
江鸿心下警铃大作,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一点,残存不多的灵力逆筋脉运行,像活生生撕开皮肉似的抽痛,她满头冷汗地睁开眼,眼前那层朦胧的纱还没退去,两根温凉的手指按到了眉间,充裕又清爽的灵力顺额心涌入周身,灼烧的、撕裂的筋脉久旱逢甘霖一般,渐渐平静下去。
江鸿一怔,眉间的手指适时离开,一块绢帕一样的东西贴到额头上,依次擦过额头、眉骨、鼻梁,最后停在脸颊边没再继续。
视线逐渐清晰,江鸿略带疑惑地看着眼前人。
许是察觉到她意识清醒了,丰子俞将帕子塞进江鸿手心,向后退开,抢在她说话前道了句:“冒犯。”
江鸿思绪乱了,忘了问他怎么挣脱出来的,也忘了想水瑟为何没有主动护过来,迷迷糊糊地揪着帕子擦去颈边的汗。
“你的修为……”
丰子俞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飘飞许久的脑子乍然落回脑袋中,江鸿重拾提防。
丰子俞似是在斟酌用词,也似乎是在思考,许久才接上先前的话:“江鸿,你是不是……从没引灵入体过?”
江鸿没有应声,指尖磨搓了数下。
“我不是医修,看不出你的伤是怎么回事,也不敢随便给你吃丹药,但我师祖对灵气颇有研究,我多多少少也了解一点。寻常人修炼哪怕是遭遇反噬,体内灵力也不会这么快便清洗一空,何况你修为已至洞明巅峰,哪怕此番受了重伤,也不该直接跌落到……”丰子俞犹豫了下,直视江鸿的目光:“阳明境。”
“所以呢,”话说到这份上,江鸿也没再继续遮掩,略微动了动僵成铁的四肢,换了个姿势倚在树边,“你想说什么?”
“我之前观你气息,总觉得你灵力有些怪异,如今看了你这情况,才觉茅塞顿开。依我之见,你的灵力应是从别人身上‘吸’的,走得快也是因为它本就来得太快,甚至根本没入过你的灵台。它就好比空气里的风,只是在你身体中临时歇个脚,等那阵劲头一刮过也就彻底过去了。你这一身修为亦然。”
江鸿赞同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帕子擦着手指,指尖一丝灵力悄无声息探出了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只待压在上方的遮盖一去,便要烧起燎原的火。
“寻常人经受不起灵力这样反反复复地来去,至多不过几个月也许就会筋脉爆裂而死。你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了。不过,这种情况看起来已经维持很久了,即使是你,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吧?”
说着,视线落到了江鸿肩头,仿佛印证这番话一般,一缕散下来的青丝缓缓变作雪白。
江鸿扫了眼,没有作声,目不转睛盯着他。
“好歹咱们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交谊了,别这么看着我嘛,怪瘆人的。”丰子俞转了转眼珠,干笑道:“其实……我说这些主要是因为……我有点穷,你那个玄芝短时间内我可能还不——哎别别别!”眼见江鸿沉了眼神,他赶忙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冷静,冷静!我若真死了,那肯定是一点都还不了了,你不是亏大发了?但我活着的话还能做些什么弥补一下,你也不至于亏得血本无归,对不对?”
江鸿磨着后槽牙应了声。
“你看你这么下去总不是个事,早晚有一天要被这灵力害死,你找玄芝也是为了缓解这情况吧?但玄芝只能续命,你拿了也是治标不治本。要不这样,我教你如何吸取灵气、引灵入道,助你摆脱这种困境,你呢就当我还了你的债,放我一条生路,如何?”
江鸿不错眼地盯了他半晌,“你的意思是,你想教我修炼?”
丰子俞颔首,下一刻便被扼住了喉咙。
江鸿眸中温度低得吓人,整个人都像是裹了一层冰碴,浑身散发着冷意,刚想张口,一块亮晶晶的玉从丰子俞怀中滚了出来。
那玉通体欧碧,个头不算太大,缀着极其浅的花纹,一个娟秀的“竞”字刻在中央。
一个愣神的工夫,丰子俞挣脱了她手臂,反手一个法印定在江鸿肩上。
“我说江道友,你都跌到阳明境了,就别瞎折腾了。换其他人被你这么掐来掐去,早就翻脸不认人了。”丰子俞揉着喉头走过去,将掉在地上的玉捡起。
“即使我现在修为不够,想杀你也不是难事。”江鸿淡声道。
“你是指这个?”丰子俞扯出颈间现出形的细丝,两指一捻,缠丝化成了粉末。
江鸿摇了摇头,没作解释,问道:“你分明能走,为何还留在这跟我谈条件?”
“你是我债主,我当然得还清债再走。”丰子俞理所当然道,“况且再怎么说你也是背着数千条人命的魔头,虽然暮天阁之事尚无定论,但以前那些你都认了,我总不能把你带出来就什么都不管吧?正如江道友你自己所言,咱们之间没那么深的交情,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我可不能保证你出来后不会因此一事恼羞成怒、大开杀戒,还是得跟着你等到把这事查清楚再说。”
江鸿不屑:“看住我?就凭你?”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丰子俞盘腿坐下,弹去衣摆上刮到的枯叶。
江鸿睨了他一眼,垂下眼睫:“解开这个。”
“那我刚刚说的?”
“成交。”
丰子俞满意一笑,剑指一挥,隔空解了法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