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摇山外。
纪雨萱倚在洞口处,沉着一张脸。听到脚步声,她转开脸:“怎么就你自己?”
“不然还有谁?”叶轻扬回头看了下,恍然大悟:“哦,你是想等江——”
纪雨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叶轻扬两手推在胸前,自觉闭嘴。
纪雨萱侧首望向身旁高不见顶的雪山。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这可是光摇山,一辈子仅此一次,错过就再没机会了,试试?”叶轻扬撺掇道。
“看起来和普通雪山没什么区别嘛,你不会又在骗人吧?”纪雨萱怀疑道,“你先前还说天风境怎么怎么好,结果咱们进来以后,不是被妖兽追,就是困在海里,一点都不好。”
叶轻扬摸着脑袋干笑了声,讪讪道:“这……这是特殊情况,以前进来过那么多前辈,都没有咱们这种情况的。而且,天水域本就凶险,要是去了广泽域,指不定有多少宝贝呢。”
“再说,江鸿不是还找到一株玄芝,极品仙草啊,一株五千分,还能增进修为、延长寿命,对修行中人来说,这可是无价之宝。”他干咳一声,“若不是被阿俞拿了,她只怕都突破到洞明巅峰了,换做别个丹元、洞明修士,等到驾鹤西去都未必能到那个程度。”
“退一万步讲,厉害点的妖兽在外面大多已经灭绝,不进天风境,咱们哪能见到这么多?这些妖兽能用来练手,兽骨兽皮也能用来炼器,可都是好东西,千金难求,也算是不小的收获吧?”
纪雨萱撇了撇嘴,勉强认可。
见她态度有所松动,叶轻扬又道:“你先前不是说等出来了,试一试也无妨么,怎的现在出来了,你又不去了?哦我知道了,你是怕自己爬得太低,丢脸!”
“谁怕了?”纪雨萱反手便是一掌,“咱们比比,看谁爬得高!”
没等叶轻扬应,她腾空跃起,踩着霰尘飞身而上。
“千尺以上有禁制!别忘了!还有,五百丈为一界,临界处可以歇脚!”
“知道了!”
十尺一丈。
纪雨萱算着距离,越过百丈时收回霰尘。
四周还是皑皑一片,和山脚相差无几,只是浮云多了些,颇有几分仙雾缭绕的意思。
她翻身踩在山壁上,晶莹的雪瞬间变成白玉,面上仿若铺了一层薄膜,滑腻无比,丝毫站不住。
纪雨萱用力一捅,将霰尘勉强插进壁中。落在扇上,她手掌附上山壁,温凉透过皮肤穿进骨子里,霰尘尾部挂着的玄羽随风飘然,眨眼间结出一层霜。
这才一百丈,便需如此费力才能勉强扎进去,看来不能用寻常方式。
瞥见周遭随意可见的浮云,纪雨萱心下一动,伸手抓了上去。
刚摸到的那刻,刺骨寒冰差点将她逼退。纪雨萱眉心紧蹙,不愿收手,奋力抓紧,便见浮云凝冰再化雪,纷纷扬扬洒落。须臾,又原地生出一朵浮云。
纪雨萱不再犹豫,足尖一旋跃至浮云上,却也不多停留,抢在云散之前收回霰尘,跳上另一朵,连步攀登。
可没跳几步,九天之上,玄雷轰然劈落。
纪雨萱翻身躲开,重新将霰尘插进山壁中,那玄雷竟随之散去。她一怔,再次跃至浮云上,玄雷重现。
好啊,这明摆着就是要她乖乖爬,不能踩云呗。
大道何止三千,上山之路更是数不胜数,她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轮得到这雷作威作福?
纪雨萱飞身跳出,迎着不断劈下的玄雷,沿浮云长梯一路向上。
至五百丈,风雪骤大,几乎要被吹下去。
她艰难前行十数步后,终是抵挡不住,一扇刺向山壁。
霰尘触及山壁的刹那,白雪成虚,温玉不再,竟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冲着脸喷出!
纪雨萱忙不迭横扇挥开,一不留神被风打了下去,连落数十丈。
她控制身子,落到浮云上,而后翻身而起奋力一跃,不多久又回到五百丈之处。
这次她没妄动,堪堪停在交界处,凝出一道扇影扎进山壁。虫子不出所料地出现,却径直穿过扇影,消失在五步之外。
是幻象。
纪雨萱心知风雪过大,浮云梯行走不易,便将霰尘尾部的玄羽拉开,拉出的绳索沿自己腰间绕了数圈,随后两扇在手,用回了最寻常的爬山方式。
山壁坚硬,幻象更是磨人。
一开始还只是蛇虫鼠蚁,后来变出更多妖兽,血妖也在其中,形状各异,冲出来时简直叫人难以直视。
纪雨萱却不为所动,坚定如初地向上攀。
直至某时,幻象变成人,她看到爹娘,看到许许多多人出现,刺下去的每一扇都血花飞溅,就像刺在这些人胸口。
纪雨萱心有所动,但这份破绽转瞬即逝。她咬紧牙关,告诉自己那是假的,不论是谁,绝不手软。
又许久,幻象变成了她自己。
她看见幼时的自己死在扇下,入道时的自己引灵不遂,还有以后数次的突破失败,死在自己手中,死在别人手中,死在避无可避的雷劫下……
假的,都是假的。
我心丹青,万古不渝。
纪雨萱反复告诉自己,那些不过是这该死的山给她的考验。
一遍遍看着行差塔错一步便陷入万劫不复的自己,她不曾后退,一步一步,继续向上攀爬。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一轻,幻象破开,风雪消停,连同禁制似乎都完全消失了一般。
纪雨萱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凝出扇影,丢了上去。
出乎意料,没有任何动静。
纪雨萱犹豫了下,又丢上数道扇影,依旧无事发生。
她会心凝神,试探地飞身而出——禁制果然解除了!
霰尘肆无忌惮地冲上云霄,如同传闻中的仙人一样,腾云驾雾,天地逍遥。纪雨萱在这从未感受过的自在中迷失,想永远留在这。
留在这吧。
留下来,就能羽化飞升。
留下来,就能与天同寿。
留下来,接受上天赐予你的使命。
使命……命……
纪雨萱猛然惊醒。
不知何时,她瞳仁染成白色,眉间浮出一道银白羽印,乍一看像个“令”字,可细看几处变笔,才觉那是一个“命”字。
霰尘原本的折扇形态缩小,取而代之的是玄羽成扇。小折扇坠在玄羽扇尾端,透明的玄色羽毛莹莹生辉,七彩照人,与眉间如出一辙的血红羽印镌在正中,摄人心魄。
眼中戾气一闪而过,纪雨萱一掌拍在羽扇上,两手结印,从眉心引出灵力压进扇中,将其变回小羽毛,折扇显形。
纪雨萱缓了口气,仰首对着天空掷地有声道:“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别想拿那套哄骗我!”
她翻出玉牌查看,发觉已到一千五百丈处。垂首望去,可见数不尽的名字刻在山壁上。再抬头,数量骤减。
纪雨萱呼出一口气,吞了瓶补元丹,疲惫尽扫。她挥出数道扇影,沿不同方向飞去,均在过界的瞬间被打成碎片。
五百丈那时警告似的玄雷不再留情,一道接一道地连劈,几无容身之地。
风雪狂卷,浮云堆聚又散开,山壁由雪成青,绽出花朵,长出绿林,再到草木枯黄,孤枝落雪。仿佛岁月在此提了速,眨眼便是沧海桑田。
纪雨萱心下微定,踩着霰尘飞过界限。
四时烟雨,草木荣华,山高山又灭,水去水又回,风急有巨浪滔天,雷起则天崩地裂。
在这片摸不透的青天之下,凡间万象卑如蝼蚁。
玄雷越加猛烈,纪雨萱躲不过,只好任凭这天罚一样的雷降下。
万劫加身,她不退不让,一往无前。
慢慢地,她从剧痛中抽离,逐渐留意起擦肩而过的名字。
崔方圆,枉日,叶驰,解晓,解昕……
一千八百丈以下,名字还略微多一点,到了一千八百丈之上便越来越少,许久才能找见一个。
林行雨,崔枕,叶竞,丰迟意,怀安,景年,游芳丛,扶还晓……
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有的新如昨日方刻,有的早已缀满风霜,大大小小,正如数不尽的形色各异的人影,在这漫长的登山之路上,一个个被她遇见,一个个又被她超过。
到最后,她在接近两千丈处看到了扶雪崖。
天地的责难没有片刻停止,于是纪雨萱也不停步,一跃而起,跨过两千丈界限。
万劫散尽。
虚无接踵而至。
心底好似被掏空,感觉、想法全部被隔在万里之外,眼前徒留茫然无措,进一步不知为何,退一步不知如何,便似这副身躯、灵魂一瞬间被除去了凡世十数载烙印的痕迹,她忘了来路,也不知去处。
纪雨萱只能凭借本能向上走,终于,她看到那个耳闻已久的名字。
两千零四十三丈,谢寒。
天字榜第一,数千年来唯一一位天关境修士,也是那个离飞升最近的人。
这就是终点了吗?
不,绝对不是。
纪雨萱径直掠过,谁料路过时,渺如云霄的笛音猝不及防闯入耳朵。
初时峨峨汤汤,仿佛能穿越千年,一窥作曲之人的跌宕风流。其后却转悠扬,像亘古的呼唤,又像一场未知的约定,与后来人诉说经年风霜。
纪雨萱驻足不前。
笛音停止,茫然无措清扫一空。
纪雨萱若有所感,侧目瞧见谢寒名字之下,近乎与他等齐的位置浅浅写着两个名字:叶雨晴,路秋山。而谢寒之上一尺处,宛若神仙一笔,龙飞凤舞两个大字:游枫。
仰观峰顶,只觉千丈之上更有千丈,永无尽头;俯首望地,重云就在脚下,恰如深渊窥不见底。
纪雨萱轻笑,横扇在手:“谢啦,前辈!”
响遏行云的笛音再度响起,如同隔世的应和,纪雨萱纵身一跃,坠入深渊凡尘。
光摇山底。
叶轻扬躺在遥遥身上,百无聊赖地哼着曲。忽闻一声惊雷,他猛地坐起,便见九天之上劫雷滚滚,风云乍变。
不等他回过神,纪雨萱飘然而落,瞅见他笑盈盈道:“这山确实不错,你没骗人!”
“啊?”
叶轻扬不明所以地跳下去,边走边翻玉牌:“你被打下来了?我看看,第二名纪雨萱,三……三万七千一百一十分?!”
说到最后,他甚至破了音。
“一万分,你……”叶轻扬呆呆立着,突然瞪大眼睛,失声喊道:“你破了凌泉剑仙的记录??”
纪雨萱捏着下颌,含糊不清道:“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我走到两千零四十三丈,不想再走了,就跳下来了。”
“跳、跳下来???”叶轻扬又一次没控制住声音。
看他这表现,纪雨萱狐疑道:“怎么,不能跳吗?”
“没、没有,你想怎样都行,哈哈,随你。”叶轻扬又哭又笑地疯了片刻,捂脸骂道:“靠!”
莫名其妙。
纪雨萱腹诽了一句,环顾四周,想回洞里,却听一道巨响,一人影飞速掠过、砸在身畔。
纪雨萱探头一看,便见满身伤痕的郁清江撑刀迈出。
“郁师兄?”纪雨萱惊讶道。
郁清江偏头喷出一口血,低低应了一声。
“郁兄,莫怪叶某无情。”
另一侧,叶谏之长剑带血,缓步走近,身后跟着一脸阴郁的崔意浮,沈垂搀扶着迟月归紧随其后,还有一个个头稍矮的少年。
叶轻扬面露喜色,但顾忌着颈上的缠丝,没敢吱声。
那五人将郁清江团团围住,叶谏之为首,长剑化藤,毫不留情地刺出。
纪雨萱想也不想挥扇而出。
藤蔓撞在扇上的一刹,她疾步后退,一腿撑在山壁上,竭力将藤蔓扫开。
纪雨萱按住发麻的虎口,抹去唇瓣上的血,挡在郁清江身前,“叶道友这般出手伤人,是否有违天风境的规定?”
叶谏之面色不见缓和,默了下,肃声道:“纪道友,这是我们和他的恩怨,与你无关。”
“他是我师兄,如何无关?”
叶谏之眼神一暗。
眼瞧事态不对,叶轻扬匆忙上前,拦在两人之间:“别冲动,别冲动,那个……”
“叶师兄,”他使劲冲叶谏之挤眉弄眼,“你同郁师兄一向交好,怎会打成这样?可是有什么误会?”
“有你什么事。”叶谏之轻手把他拎到一边。
“纪道友,让开。”
纪雨萱仍然不肯。
“纪师妹,让开吧,这不关你的事。”身后,郁清江沙哑着声音道。
纪雨萱愣愣回头:“师兄?”
“不算这天风境的一月,你我只有两日的师兄妹情分,师妹犯不着为我出头。何况,这是我欠他们的。”郁清江轻轻一笑,悲伤和苦涩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让开吧。”
纪雨萱没有动。
对灵的感知告诉她,郁清江很痛苦,这扰得她心烦意乱,可郁清江笑意中又带了一股她看不懂的情绪。从前某刻,她也曾看到她娘露出那种情绪。
可这情绪离她太远,纪雨萱不能理解,下意识地拒绝:“不行,师伯说了,让你我互相关照,我不能……”
郁清江摇了摇头,“那是师父和景年师姑的情分,不是你我二人的。”
“可……”
“纪道友。”叶谏之打断她,“叶某只想报家仇,无意与你纠缠,道友还是退开,莫要牵扯其中,徒增伤亡。”
叶谏之身形如鬼魅,纪雨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身后的郁清江推开,刀剑相交!
纪雨萱踉跄一步,硬插入两人中间,非要把他二人拆开不可。
三人很快战在一处,只是自始至终郁清江一直在挨打,从未有过反击,仅在叶谏之的剑逼到身前时避开了要害之处。若非纪雨萱横插一脚,加之叶谏之似乎也留了手,这只怕是单方面的虐杀。
叶轻扬站在一旁,没明白叶谏之说的“家仇”是何意,也不知道该帮哪边,只能抱着遥遥干着急,口里默默念道:“老天啊,这是什么事啊,快来个人拉开他们吧。”
遥遥附和地汪了两声。
谁料话罢,便似老天显灵一般,头顶隆隆作响。
众人皆是一顿,抬目,只见乌泱泱的云连同皑皑白雪来势汹汹,直冲他们而来。
叶谏之提起离山最近的叶轻扬,扫了眼遍体鳞伤的郁清江,飞身离去。
纪雨萱强行拉住郁清江,跟随叶谏之几人一道退至浮岛。
动静还未停。
光摇山上雪虐风饕,紫雷自九天降下,直劈山顶。
良久,八十一道雷劈完,闷闷几声响后,光摇山上不计其数的乳白巨石滚落海中,海域震颤,四下掀起惊涛巨浪。
“捏玉牌!先出去!”叶谏之喊道。
众人回神,不容多想,连忙捏碎玉牌。
他们走后,空荡无人的天风境乱流涌动,浮岛散,天地昏。
须臾,长存万年的光摇山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