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阳光有点刺眼。虽然已经进入初秋,但秋老虎的威风仍然透过柏油路腾腾地冒着热气。
王瑶拎着大喷壶在给店门口的鲜花喷水,这是呆会要送到婚礼现场的花篮,过一会儿客人就会过来取。今天凌晨五点就开始忙着这单生意,扎花车、做捧花、装饰花篮,折腾好都过了两点,她打发小工去吃饭,自己喝了一肚子水,却还没吃上口热饭,就等着小工回来给她带饭。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响起:“有什么花可以送去世的人吗?”
王瑶连忙直起腰,看向对方。来人是一个眉眼俏丽的女人,衣着随意,疏淡的薄妆下掩不住眉眼间逼人的神采。来人也在细细地打量她,弯了下眼睛唤道:“老板娘?”
王瑶回过神,连忙把喷壶搁在门边,请客人进花店挑选。她一边走一边介绍:“一般悼念用的大多是菊花,但也要看往生之人生前的喜好和与您的关系。”
“哦。”女客人点点头,打量了下四周的鲜花,随意抽了束花开正茂的桔色雏菊。
“......”王瑶抽了抽嘴角,“客人,您选的这花不太适合送给去世的人,一般得要白色的花。”
“哦,这样。那你帮我选一束吧!”这位客人显然心思没在选花上面,她看王瑶的时间比看花的时间还长,眼光好不掩饰地追着自己,如果她不是个女人,王瑶还以为她看上自己了。王瑶有点不自在,她选了几朵白色的雏菊配上白色康乃馨,轻巧地用包装纸一折,系上白色丝带,双手递给客人,并询问她是否需要写张卡片放在花里。
这女客人没有讨价还价,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张钞票递给王瑶,慢慢地说道:“卡片上请帮写上‘愿七哥一切安好’。”
王瑶心一跳,迅速抬脸看向对方。那女人抬眼望住她,眼神犀利,她不由地手一抖,刚接过来的一百元的钞票轻飘飘地滑落到地面上。对面那人蹲下来捏起那一百元,重新放在柜台上,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王瑶有点心慌,急急忙忙找了钱,还数错多给了十元,然后面红耳赤地接过对方默默退回来的钱。
这个女客人正是叶青。她接过那花束,从柜台上拿起一张名片,刷刷在背面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愿意去祭奠一下七哥,可以打我的电话。”她把名片搁在柜台上,转身踏出了花店,与刚刚午饭回来的小工错身而过。
小工惊讶地张大眼睛,她指着叶青离去的背影,结结巴巴地说:“哎,那个,那个不是那个‘劳拉’吗?”
王瑶还有点呆怔,直到小工兴奋地跑过来摇着她问:“瑶姐,刚才来店里的是不是那个明星?那个真人秀的?她竟然来我们店里买花?哇!我是第一次见到明星!”
王瑶盯着小工手机上那张照片,那个女人是个明星?她迟疑地捏着那张名片,这个女明星和七哥又是什么关系?她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时常出现在梦中的男人面孔,那个把她拉出地狱深渊、给了她新生的男人,一想到他独自躺在冷冰冰的地下,她不禁红了眼眶。
她抿了抿嘴唇,匆匆交代小工几句,就把围裙脱下往柜台上一扔,拎着小包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街头十字路口都没见到那个女人。她揪着胸口的衣襟,微微喘气,想了想,赶忙拿出揣在裤兜里的名片和手机,想要拨出电话找到她。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声:“你是要给我打电话吗?”
王瑶一喜,连忙转身。叶青正从身后的一家便利店走出来,手里还摇着瓶饮料,正准备打开,刚买的鲜花也不知去向。
王瑶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叶青率先打破沉默:“你还没吃饭吧?”她有留意到刚才花店小工手上的盒饭,“我也还没吃。要不咱们一起将就吃点?”
王瑶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把叶青带到另一条街上的一家小吃店。两人坐下后随意点了餐,王瑶拿出纸巾帮叶青擦了擦桌面,又给她涮洗了餐具,还倒了一杯茶。她感觉对方的眸子一直驻在她身上,有点探究的意味,但并不令人讨厌。
下午两点多饭点里没其他客人,菜上得很快。在两个人还未开口之前,几份小炒就上来了。叶青帮她盛好饭,她扒了两口,却好像也没有了胃口,放下了筷子。
“你......”王瑶欲言又止,“你知道七哥葬在哪儿吗?我...我想去看看他。”
叶青给自己勺了碗汤,氤氲的热气让她的眼睛显得温和了许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写下了一串地址递给王瑶。“我是你所认识的七哥的朋友,今天贸然来找你多少有点唐突。”叶青顿了顿,“但我有非找到你不可的理由,我想找出他去世的原因,希望你能帮帮我。”
王瑶眼神定在这几个墨黑的文字上,呼吸急促了几秒,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答道:“你要问我什么?”
叶青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小女人,她皮肤白皙,眉眼清秀,有种我见犹怜的风韵,只是那双眼睛隐隐觉得有点熟悉的感觉。“我想知道,关于七哥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王瑶的目光从纸上抬起来,“你是想问,我认识的是七哥,还是池城?”
叶青一下子定住了。看来王瑶比她想象的更了解池城。她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原来池城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王瑶。
王瑶从包里掏出一包烟,给自己点上一根。她手有点颤抖,打火机的火焰擦过烟草却没烧着。她深吸一口气,歪着头重新凑过去,把咬着的香烟对准打火机,直至火光点起。
她猛抽了几口,抽太急了还咳起来,咳得脸都红了。叶青放下碗,沉默地帮她拍背顺气。王瑶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了,但当她抬起脸来的时候,却涕泪皆流。
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在旁人面前哭过了。以前无论受多大的痛苦和屈辱,她都咬着牙把眼泪吞回去,因为她知道越哭对方越会来劲地折磨她。只有七哥把她当做是一个人来尊重,他帮她脱离了那噩梦般的生活,给她找了新的家,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自从她知道七哥去世的消息后,只能躲在被子里咬着枕头偷偷地哭,头七给他悄悄地烧香,她想去看他,却连他葬在哪儿都不知道。
叶青等王瑶慢慢地平静下来,把纸巾推到她手边。
王瑶低低道了声谢谢,把脸擦干净。她轻轻地问:“你就是七哥的青梅竹马?”
叶青点点头。
“怪不得......”王瑶瞥了一眼对方亮眼的容貌,有点自怨自艾,但更多的是释怀。“七哥他救过我,是我的恩人,仅此而已。虽然我对他......不过你也知道我原来是什么出身,我配不上他,我们俩清清白白,你不要误会我们的关系。”
叶青倒是很讶异于王瑶的直率。不同于她温婉的外表,她说起话来还是很有江湖女子的爽利劲儿。
“我原来一直在生哥的场子里做事,你知道生哥吧?”王瑶见叶青点头,继续道:“我十七岁就干这行了,各式各样的男人见得多了,我也没别的本事,只能做点皮肉生意,大部分抽成交给生哥,剩下的钱,自己也还过得去,我打算做到三十岁,等存够钱了把合同解了,然后像现在一样开家花店,养活自己,再也不做那腌脏事。”她重新点上烟,吸上一口缓了缓情绪,“可是没想到竟然遇到那个男人,那是个魔鬼。”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那种虫子爬上皮肤的感觉滑上脊梁。
“江珩施?”叶青脑海中回想起那张暴戾的面孔。
“你认识他?”王瑶惊疑地看向叶青,皱起眉头。“你怎么会认识他?”
叶青没打算细说,“只是远远的看见过,我听周崖说的。”
王瑶松了口气,“周崖?对了,他是知情的。”她突然前倾,看着叶青的眼睛说:“千万要小心江珩施,他不是个人,他就是个疯子!我差点死在他手上!”
她无力地靠回椅背,“我当年就是被他看上了,揍得不成人形,电熨斗、铁镣、砖头,我越躲他越兴奋,他一吸毒就发狂,他简直就是个魔鬼!生哥要讨好他,把我送给他做玩物,整整三年,我没有一天是不见血的。”
她闭了闭眼,“我当时想,我就要死在这个男人的驯兽笼子里了。没想到有一天他带着我回生哥的场子里和一群狐朋狗友□□,然后又开始发疯,拿烟灰缸砸我,我当时都想,死了算了,别挣扎着活了,这日子太TM煎熬了!”
她的眼角滴下一颗眼泪,滑落脸颊。“这时七哥推门进来了。他背着光,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我想他当时看见这血肉横飞的场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吓了一跳。后来我就失去意识了。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七哥站在窗前,转脸对我说:‘你不用回去了,你自由了。’”
“我不知道七哥用了什么方法让江珩施放过我,我和生哥签的合同也撕掉了,七哥他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喃喃都说不出来,只下意识答了两个字‘花店’。也正如你所见,这家花店是七哥帮我找的落脚的地方,我重新开始了生活,不再是一个人人唾弃的娼妓,不用屈膝奉承,也不被人拳打脚踢,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过最平凡的生活。”王瑶的眼神有点恍惚,似是沉浸在往事中。
叶青没有打断她,伸手给她倒了杯茶。
“七哥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王瑶握着茶杯转头看向叶青,“是我自己发现的。”
王瑶说刚脱离生哥的时候,七哥怕有人找她麻烦,时不时会到店里坐一坐,也会让手下的小弟关照一下她。有天傍晚下起了倾盆大雨,店里的灯突然熄灭了,她急忙撑着伞绕到花店后面的电箱去查看是不是跳闸了。
忽然之间,她听见花店后面的小巷子里有人在说话,有一个声音很熟悉,是七哥。她不敢靠近,躲在电箱后面屏住呼吸。他们的谈话掩在暴雨声中很难听清楚,只听得出七哥的声音很激动,另一个声音却很冷静。
突然,七哥大声吼了一句:“我池城来这龌龊地方卧底蹲着,不是给你们当枪使的!”正当王瑶惊疑不定的时候,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踏过来。她很慌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见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但又没地方躲,只能无助地尽量蜷缩着自己的身体绝望地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一米开外突然停了下来,靴子的主人和王瑶打了个照面,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映得王瑶脸色惨白。他定了定,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直到巷子另一边的脚步声也消失了,王瑶才敢挪动自己僵硬的双腿,捂住怦怦狂跳的心脏,慢慢移回花店。
一进门,就被一双手捂住嘴巴,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感觉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在她快喘不了气的时候,身后的人叹了口气,放松了扼制。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要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她死命点头,即使七哥不说,她也绝对不会出卖他的。
身后的男人后退了一步,说了句“对不起”,就要转身离开。王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他,“七哥,你行事千万要小心!我...我死也不会出卖你的!”男人弯起嘴角,轻拍她的肩膀,应道:“好。”
后来的日子两个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七哥偶尔还是会来店里坐坐,买束花送给街边摆摊的老阿姨,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安静地发呆。王瑶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平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只是望着他的侧影,她都很安心。
偶尔七哥会聊上两句,他说她的眼睛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人。七哥说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神很温柔,王瑶觉得这个时候是七哥离自己最远的时候,或多或少,她都有点嫉妒那个七哥口中的青梅竹马,但她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即便是自己心里清楚七哥救下她的时候,大抵也是缘由于这双相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