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早春乍暖,融雪消冰,枝头才放新绿,街上已然是游人如织,秦淮河上更是热闹,怡红院正临这春水,一个个翠生生斜倚朱楼,俏娉婷正凭画阑。
今年春归的早,多半是红袖招来的。
临近傍晚,怡红院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他风尘仆仆,衣裳是灰的,或者说被风尘侵染的看不出原来颜色,一手用袖子掩着脸,露出小搓络腮胡子,一手护着腰中剑。
“请问您是?”对于江湖人,他们一向是不敢得罪的。
“老规矩,躲人。”
胡铁花露出一只眼来,略显狼狈的开口。
“原来是胡大侠,请进请进!”龟奴赶紧把胡铁花迎进来,胡铁花是怡红院的大客人了,又和香帅是挚友。据说他最近被一个姑娘逼婚,楚留香又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撇下他一个人在江南,东躲西藏。
昨儿他家被拆了,他连夜爬出来,跑到了怡红院躲起来。
这实在是一个好主意。
因为今天,怡红院里有许多的江湖豪杰,都是来看新花魁的,有这些人在,至少高亚男不敢妄动。
胡铁花进得大厅来,长舒一口气,捡了个位置坐下,环顾四周,都是眼熟的江湖豪杰。
楚留香不在,他默默的又遮住了脸。
“胡大侠也来了?你也是来看花魁的,还是躲人的?”他邻桌的人拍拍他肩膀。
胡铁花哈哈一笑,岔开话题:“我自然是看花魁来的,大家都是看新花魁的吗?”
“是,也不全是。”
“为什么?”
“你不知道?”那人诧异的倒吸一口凉气。
“知道什么?”
“这个花魁,有厉害之处呢。我们都是慕名而来。”
“花魁有什么厉害的,床上功夫了得?”
那人叹口气,疑惑的盯着胡铁花看了半晌:“你是不是真的胡铁花?”
“怎么不是?如假包换!”胡铁花也急了。
“那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新花魁?”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因为这个花魁…”
他话音未落,就被一阵香风打断了,伴随着众人激动的喧嚷,自珠帘后走来一青年。胡铁花看向来人,俊朗高大,眉宇间一段风流,尽写在扇上:
我踏月色而来
“因为这个花魁,居然能伤到我。”
楚留香眉眼含笑,在胡铁花旁边坐下了,倒了一杯茶,啜饮一口。
“从来只有你伤女人的份,居然还有女人伤你的份?”胡铁花不以为然。
“你不信?”楚留香放下茶杯。
“不信?你这么多情,怎么可能会被女人所困所伤?”
“此伤非彼伤。”
楚留香一笑摇摇头,收了扇子,缓缓拉开了衣襟。
胡铁花愣住了。
一道狭长的未痊愈的疤痕,正在楚留香心口处。
*
是什么女人,能伤到楚留香?还是正在他心口的位置?
胡铁花陷入了迷茫。
“是不是你们上床的时候,她伤了你?”胡铁花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解释。
“不是,我只不过想帮她抚去鬓边乱发丝。”
“那她是什么来头?”
“上个月我路过这里,她刚刚被老鸨捡回来,似乎是落难少女,无家可归。问她是什么地方人也不知道,什么名字也不说。但她着实是个美人。”
“有多美?”
胡铁花歪着头问,下一瞬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整个青楼都静了。
先是珠帘一响,清脆的碎玉碰珠之声,自玉阶下走下两列美人,头戴珠翠身披绫罗,眉若春山画的好,眼含秋波写不成。胸前大片白腻,胳膊露出春光,已经惹的众人挪不开眼了。
这些都是怡红院顶尖的美人儿。
但是她们都站立在了两旁,低着头,仿佛等待着什么。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二楼上再没有了动静。
“花魁呢?吊着我们呢?”
“什么鬼!”
有人等不及了,跳上桌子骂起来。
老鸨也急的直擦汗了,她往上跑了好几趟,却是无功而返。
胡铁花也有些沉不住气,翘起二郎腿来,骂骂咧咧了一声:“劳什子的花魁,待我一把火烧了她房间,把她捉出来!叫满堂人等了她这么久!”
他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就要走。
玉扇拦住他的腰。
楚留香侧头看他,用扇尖点点他胸口:“明天清明。”
“什么意思?”
“明天,你是想叫我陪你踏青,还是想叫我给你烧纸?”
胡铁花沉默了,想起来楚留香心口的伤疤。他默默坐回了。
“老子受不了这闲鸟气!一个青楼女,吊着我们这些人?”一个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推开阻拦的人们,大步上前,一个轻功翻上二楼,一脚踹开门来。
那一脚踹的极为厉害,门碎的四分五裂,一下子炸开,碎片木屑直飞溅出来。
同时飞出来的,还有少年。
上一瞬还在踹门,下一瞬就似被反弹出来了一般。
七窍流血,笔直的坠到一楼,正滚落在楚留香脚边。
楚留香收了扇,弯腰替那少年合上双眼。
大厅一阵骚动,这死的少年可不寻常,乃是正龙镖局的大少爷,习得双剑骁勇非常,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也算是江南排的上号的武林高手了。
可是他怎么死的,都没有人看清。
楚留香眯着眼,蹲着身子检查少年,希望找到他的死因。
忽然,二楼上传来一句带笑的话,那声音带着海棠余韵,恰似美人春睡半醒,却透着些沙哑深沉,有些分不清男女。
“总算来了个懂规矩的,”
一只修长的手,哗啦一声拨开珠帘,那人似鬼魅般,不知何时站在了珠帘旁边,却不露出脸来,隔着珠帘,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要见我,得拿命来。”
*
唐玉这辈子,没想过自己会被赵无忌杀死。
被赵无忌杀死后,他又醒来了,醒来时分,他是近乎奔溃的。不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在青楼里,而是因为这个地方对他万分陌生。
他依然是他,唐玉。
脸上藏起了男子的锋利棱角,蜕变的妩媚,剑眉掐成了远山眉黛,眼角眉梢上扬,带起了勾人的弧度,朱唇皓齿,不似当年桀骜。
他还是唐玉,但是这个世界却不是这个世界了。
这里还有唐家堡,却不是他记忆里的唐家堡。
他试着打探过唐家堡的消息,却大失所望,唐家堡仿佛换了个底子一样,从堡主到底下的小喽啰,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他试着问唐玉这个名字,也无人知道。问赵无忌和大风堂,也无人知道。
这种滋味并不好,感觉他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但是人到底都是要活下去的。
世界仿佛一潭死水,他要搅动它,弄脏它,毁灭它。
活着就是为了死的,同样这个人间存在,就是为了给他游戏,供他玩乐,然后再被他毁灭。
收回回忆,唐玉漠然回首的,看着那碎成飞屑的门板,仿佛看着自己的过去。
然后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挑眉看向楼下所有人。
“还有人,想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