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雾消去,树枝梢头晨露坠落,濡湿青石板。早起的小贩挑着担子上街叫卖,各类店铺相继开店,店主们相视而笑,互相恭维着说些好话。鸟雀顺着斑斓羽翅,两颗小绿豆似的眼珠子正打量着客栈二楼的某间房。
床褥上,黑发散开,似乎铺满了整个床铺,貌若谪仙的男子睁开眼,眼底一片慵懒之色,像是偷腥后睡得心满意足的黑猫,伸出五指,轻轻梳着枕边人黑发,尔后将自己的头发与之结在一处。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小非玉,你说好不好?”
沈非玉当然不可能回答他,昨夜被翻来覆去折腾到晨曦微亮时分才噙着泪睡下,眼下呼吸清浅,眼角尤带红痕。
此情此景惹来某人怜惜的一吻:“不说话?那为师权当你答应了。”
思及这一路,从师徒到滚上床,竟也没花去多长时间,洛闻初越想越得意,撩起身侧人一缕乌发送至鼻间轻嗅,满目柔情似春日融化的湖面,闪着泠泠微光。
沈非玉一开始还睡得很好,呼吸浅浅,唇边挂着舒心的笑容,可是过了午时就开始发起热来,浑浑噩噩的梦到泗水城外密石林。
光影变幻,心魔与他相对而立。
那心魔一会儿幻化出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冲他叫嚣:“恭喜你啊,心想事成了。”
一会儿又幻化出沈家主母的样子,歇斯底里的尖叫:“你这个私生子!凭什么要赖在我们沈家!”
倏地沈明玉出现了,对他嫣然一笑,出口却满是恶毒:“哥哥,你要与我争家产?你配么?”
沈明玉身边,站着沈明朗,满脸漾着慈爱:“明玉,你才是我的儿子,爹为你骄傲。”
场景一变,竟然又回到了凌绝派,贺知萧端坐在宣和堂内,高高在上的说:“你哪怕是找个暖床的,也比他强……他哪点能入你的眼?剑术、心性、计谋,还是模样?”
令沈非玉惊出一身冷汗的是,贺知萧旁边坐着洛闻初,闻言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
梦境骤然破碎成片片尖锐琉璃,映出沈非玉狼狈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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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我徒儿缘何高热不退?”距离混天寨被官府与江湖各大门派携手围攻已经过去三日,这三日,沈非玉卧病在床,高热迟迟消不下去,大夫起初以为是初次行房导致的,可是再把脉,不由得连声叹息。
“令徒忧虑过重,身体倒是没多大问题,不出意外今明两天就会醒来。只是你身为师父,往后还需多加开导。”
“是……”
送走老医生,洛闻初关好门,回到床前,便见沈非玉睁开了双眼,不由大喜。
沈非玉动了动食指,摸摸趴在床边的灵狐脑袋,对洛闻初说:“师父,弟子想给你讲一则故事。”
关于一个苦命女子。
洛闻初想了想,没有开口打断,反而捞过灵狐,坐在一边,静静的听他讲述。
女子本是名大家闺秀,某日,一位江湖侠客负伤闯入女子后院,女子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尔后两人情愫暗生。女子家中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两人便一起到乡下过起了粗茶淡饭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侠客的仇人追上门来,为了不连累女子,侠客独自吸引仇家,女子一直等,等了几个月,突然发现怀有身孕,不得已,请求家里动用关系寻找侠客。
终于找到了侠客,再见却已是别人的丈夫。
侠客成为了天下第一铸剑世家沈家的入赘女婿,改姓为沈。两人成婚不久,沈夫人就被诊出有孕在身,沈家全家欢喜,期待着他们的小少爷/小姐。
女子终是含恨离去。
寒来暑往,女人临盆了,生下一个瘦得可怜的小男孩,不哭不闹,模样干净讨喜。
可是长久以来对侠客的埋怨与贫瘠的生活在女人身体里种下了祸根,生产完立即发了病。
预感自己大限将至,女人终于做出了决定,带着儿子找上侠客,不巧,沈夫人早产,恰在那天临盆。女人留下孩子,拂袖而去,没多久就死了。
婴儿磕磕绊绊的长大了。
与弟弟一起。
弟弟是早产儿,先天不足,无法长时间运动,这意味着弟弟注定与练武无缘。而哥哥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让他在同龄人面前始终小上一截,两人一样的体弱,而补药大多进了弟弟的口中。弟弟逐渐养好了身子,虽然不能当个武林大侠,但拿剑欺负哥哥却不在话下。
数载春秋,问剑大会三年一次如期而至。
这一届问剑大会,凌绝派不世天才洛闻初夺得神兵洛水,并赠予小少年一物,可惜,少年后来途经须臾山,被山匪捉住,铃铛遗失。
那一届问剑大会,少年还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找到娘亲的坟墓,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三年后,问剑大会再临。少年在看台上,垂首寻找凌绝派的席位,却只看见洛闻初孤身一人。大会结束,洛闻初便消失无踪,少年气馁,却始终记得那一个约定。
——“带此物上飞屏山凌绝派找洛闻初,也就是在下。那时,哪怕在下两袖空空,也定当倾尽全力给小公子搭个庇护所,捧着让你住进去。”
“如今,信物已失,师父可会爽约?”
静静的听完这不算太长的故事,洛闻初莞尔:“怎会?你师父一言九鼎。”
沈非玉也笑了。
“不过徒弟,你实在不适合讲故事。”
沈非玉:“……”这是重点吗!?
不含情|欲的吻落下,洛闻初拥着他,口中安抚:“再睡一会儿吧。”
身体还有些发热,沈非玉顺从的点点头,闭上双眼。
怀中人睡颜如稚子,倒是让洛闻初回想起那有些暗淡的青葱年岁——
那时他初至柳州城。
繁华街道上商铺林立,身着修身装束的正派弟子来往不绝,或是好奇打望,或是整容肃穆,一列队伍整齐有序,小贩们似是习惯了这般光景,叫卖着自家的东西。
彼时凌绝派掌门齐无为刚到柳州城就被柳州城特有的桂花酿吸引,挥手让女儿和三个徒弟自行安排,洛闻初身为大师兄,自然不可独自游玩,师兄弟几个带着小师妹乘船泛舟、下荷塘挖莲藕,好不欢喜。
玩闹之际,天边涌来一簇黛青色云朵,绵绵秋雨随风抖落,笼着远方山水,如墨似画,鼻翼间充斥着清新藕香,恍若入梦。
几人匆匆揣着莲藕回街上避雨。
雨势渐猛,屋檐下,雨线如帘,深秋凉意扑面,齐思语打了个喷嚏,贺知萧顿时紧张的脱下外套想要给她披上,未料已经有人先一步将衣服罩在小师妹身上。
齐思语未语先笑,顾盼之间眉飞色舞:“封师兄,你把外套给我,你自己怎么办?”
封云琴凝眸思索一阵,莞尔:“师妹不如与我共披衣?”
贺知萧粗着脖子干瞪眼儿,正要搅合身边郎情妾意的气氛,手中倏地一空。
“洛闻初你丫抢我衣服作甚?”
洛闻初故作惊讶:“咦,这难道不是师弟关心师兄我,主动将衣服交到我手里的吗?”
“胡说!我什么时候要把衣服给你了!我那是给……”
不待他说完,洛闻初抖开手中外套往头上一罩,猛地冲进雨幕中。
“洛闻初你给我站住!别跑!把我衣服还来!”
师兄弟二人在雨中追逐嬉闹,隔了老远还能听见洛闻初放肆的大笑。
雨珠滚滚,这场秋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饶是披着衣服,还是免不了落汤鸡的下场。洛闻初在一家卖油纸伞的店门外停下,落后一步跑来的贺知萧更是浑身湿透,往那一站,像只怨气冲天的水鬼。
“衣服还你。”
接过湿漉漉的外套,贺知萧累得直喘气,根本无暇搭理人,只能恨恨的拿眼瞪他。
“八戒,不是师兄说你,追女孩子的手段第一个人用那叫新鲜,很多人用那叫套路,”忽略自家师弟炸毛的“别叫那个名字”,洛闻初挑选起纸伞来,一边挑一边说,“眼见云琴用过了还要凑上去,这叫自讨没趣。”
“我没想……”
“你想了。”
“我——”贺知萧梗着脖子,思及方才自己的行为,颓废道,“好吧,我想了。可那又怎么样,师妹还未嫁作他妇,我就还有机会。”
洛闻初回首凝望:“你啊。”
贺知萧忽的凑过来,双眼濡湿:“师兄,你帮帮我。”
对方这状如小狗的模样叫洛闻初心中一软,咳嗽两声,“我又没追过女孩子,怎么帮你?”
“切,屏艾村里哪个未出嫁的姑娘不念着你?”
洛闻初顿时哭笑不得:“好吧好吧,谁让你师兄我长了一张大众情人的脸。”
贺知萧:“……”
贺知萧:“呕。”
“你再呕,我就不帮你了。”
贺知萧立马收起鄙视的表情:“师兄,您请说。”
“……”洛闻初默默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又关上,“投其所好很重要,但你不知道。”
“再不说重点我就把你丢出去。”
洛闻初撩了撩眼皮,没把对方的威胁放心上:“女孩子嘛,总归是喜欢漂亮东西的,比如一支金步摇,又比如,一把伞面绣花的油纸伞。”
闻言,贺知萧立即买下了一把油纸伞,“师兄说得对!这会儿送伞,还可以遮雨。”
某人没有说话。
两人各自买了伞,贺知萧归心似箭,恨不得瞬移到师妹身边,再把伞送出,洛闻初则步伐悠然,似是一点察觉不到师弟的心急如焚。
忽然,一阵空灵铃音穿雨幕而来,音色清脆,绵延数米。
洛闻初顿了顿,循着铃音转开步伐,来到一处遮雨棚前。
棚中坐着一对老夫妻,在萧瑟秋雨中眼见顾客上门,遂笑逐颜开:“小伙子看看吧,同心铃,送给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挂在支架上的铃铛用同心结串联在一起,老人摇了摇支架,便叮铃叮铃的响起来。
贺知萧本来想扔下这位磨蹭的大师兄自己先回,听见老人说同心铃,心思微动,掏出几个铜板:“老人家,我买一对儿。”
“哎,好嘞。”
贺知萧觑着洛闻初:“师兄竟也喜爱这小玩意儿?”
“给未来媳妇儿准备一个,也不无不可,”洛闻初没接他的茬儿,“老人家,请给我两对儿。”
“你买俩对儿干啥?送人啊?”
洛闻初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贺知萧接过铃铛,莫名觉得对方的眼神充满怜悯。
后来,直至封云琴与小师妹成亲前三日,贺知萧才知道多的那一对儿铃铛买来是做什么的。
而他买的伞也没能送出去,全因他二人找到封云琴与小师妹时,雨已经停了,将伞递出去的时候,封云琴和小师妹脸色都不是很好。
贺知萧后知后觉的想:伞,同散。
不由当街咆哮:洛闻初你又骗我!
彼时,洛闻初已经摇着铃铛,随着城郊吹来的风,一同翻入酒肆,寻得一壶桂花酿,浑然不知手中同心铃,不日将赠予一小公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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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