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剑客捉到了,众人没了目标,也该回去了,可是现下死了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燕林生身上,端看他会如何做。
燕林生拧眉不语,他根据谢卫河给的提示,一进来直奔那地点,这条路是歇花宫花费许多人力物力找到的一条“明道”,但是谢卫河也不确定这条路会不会因为石林移动而产生变化,给燕林生的唯一嘱托便是快。
最终燕林生在给定地点附近找到了剑客。刚将人绑了,正打算原路返回,谁知一声震天巨响,伴随而来的还有细微的轰隆声,隐藏在爆破与风声中,一般人很难察觉。
可这逃不过江湖人的耳朵。
燕林生心道坏了,道路改变,就连他,此刻也很难找到出去的路,而且他也没料到这出闹剧会出现死伤者。
垂眸扫过那具焦尸,燕林生眼底闪过一丝暗光:“眼下,先找到出去的路罢。”
“说得倒轻巧,你来找?”
进来时的头晕脑热到现在也散得差不多,从入口进来的人经历了一场幻觉,心智坚定些的清醒过来便见到身边同伴陷入心魔境,一副被魇住了的模样,那颗贪财的心热度稍降,当即打起了退堂鼓。
说来也邪门,明明转身就能看见入口,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只能看着入口离自己越来越远,上一秒还在身边的同行者转瞬消失,不得已,只好进入中心腹地,一面寻着剑客,一面寻找着破解石阵的关窍。
他们如同四处乱窜的无头苍蝇,还是那场爆炸将众人引到一处。
回望众人或是期许或是疑惑的目光,燕林生摇摇头:“燕某也不知道该往何处走。”
众人顿时炸开了锅,吵囔过后,又各自为营,分别朝不同的方向散开。
只不过,他们却没有真的就此离开。
众人不约而同的躲入石后、树丛里,暗中窥伺燕林生的一举一动。
燕林生乃歇花宫高阶弟子之一,而密石林又在泗水城地界之中,他们不信谢卫河会不给燕林生一点指示,跟着他,比自己胡来安全得多。
燕林生微微叹息,对旁人的目光分外敏感的他又怎会察觉不到躲在暗处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只是懒得再去辩说。
一时间,还留在原地的只剩燕林生与剑客,以及云容三人。
云容带着谄媚的笑容凑到燕林生身边,“燕公子,咱们休整休整,便离开此地吧。”
燕林生丢去一个冷淡的眼神:“离开此地,又该往何处走?”
云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谢老前辈不会没给一点提示吧。”
“哪怕说了,此时也没有价值了。”
“这又从何说起?”
燕林生默然。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石林重排,树木改道,可有千条路。”
几人望去,只见洛闻初一袭黑衣,懒洋洋的靠在树下,横抱双臂,虚着眼望着自家找路的小徒儿,唇边勾着一抹比阳光还温煦的笑意,将剩下的话补充完整:“同理,亦可无路。”
背头刀客粗声粗气的说:“眼下可如何是好?”
“你问我,我问谁去?”云容没好气道。
“路嘛,总是人走出来的。”洛闻初气定神闲的说完,走到沈非玉身边,替他擦去鼻尖的灰尘,“可找着了?”
先前沈非玉说让他一试,洛闻初便当真不管,无论沈非玉是蹲着查看树干,还是趴着找地上的痕迹,他都一概不问,只在沈非玉露出明朗笑容时,这才施施然上前。
“算是吧,”沈非玉指着某个方向,“我推算得不错的话,该往这边走。”
燕林生满面疑惑,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小师弟一直都是温润沉静的模样,甚至沉静到有些沉闷,只在旁人问到时才开口,别的时候都挂着文静笑容站在暗处,却不知他还会这些东西。
“沈师……非玉,你确定这条路没错?”他忍不住问道,着实是心中太过震惊。
沈非玉又埋下头看了看,肯定道:“没错的。”
几人将信将疑的跟了上来,在几人身后,远远缀着一群尾巴。
约莫半个时辰,几人走出树林,出现在眼前的,是密石林最外围的石阵迷宫。
沈非玉指着石阵说:“这阵里的石头有些特殊,在阳光下会‘隐藏’自己,只有在阴暗无光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而且它们时时在变动,眼睛所看见的,会扭曲自己的感觉,哪怕你想选择一条路直线前进,也未必能走出直线。所以才有进来的时候用轻功没问题,出去的时候却行不通,只会觉得入口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众人听闻,茅塞顿开。
刀客问:“那我闭着眼睛,轻功飞出去不就得了?”
“都说了石头会动,”洛闻初晃了晃脑袋,“你又不是那一生只歇一次的鸟,总有停下踩踏借力的时候,你一闭眼,怎知落脚处是不是安全呢?再者,你就算落地前睁眼观察,这些石头能根据日光折射,使人产生幻象,你又如何确定自己能够恪守本心?”
“既然如此,那我们轻功进来的时候怎么没中招?”
沈非玉一语道破玄机:“这个石阵,只会困住想要出去的人。”对于急着往里送死的人来说,放他们过去便过去了。
洛闻初悄悄打量着沈非玉。
先前他数次试着出去,离出口只越来越远,往里走却没任何反应,小徒弟当时尚在昏迷,他是从自己的三言两语中推导出的结论?
洛闻初的目光愈发玩味起来,沈非玉在他眼中好像成了一个缠满谜团的古朴宝盒,起初若是不注意,或许就要被他的外表骗过去了。
刀客哼哧两声,显然不服,却又想不出旁的问题来刁难。白面书生敲了敲他的臂膀,安抚一阵,随后长袖掩面,细长的眼眯了起来,见缝不见眼,转向沈非玉:“那听小郎君的,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一路上都不见他开口,谁知一开口便是戏腔调子,声音如黄鹂啼鸣,清越悠扬。
“若是不急,可在此待到晚上再说。”
沈非玉不觉有异,洛闻初却听得眉头一跳。
小郎君?
当着他的面儿唤他的人郎君?看他不打死这个“美娇娥”。
白面书生对上洛闻初的视线,倏地浑身发冷,戏腔改白话,改得无比顺溜,“缘何要等到晚上?现在不行吗?”
沈非玉冲他微微一笑,日光衬得他肤色如雪,眉眼如琢,一双杏眼润润的。
“等到晚上,没了强光,这些特殊的石头就变成了普通石头,哪怕会移动,也引不了人入幻境。”
书生不错眼的盯着他看,颊畔浮红,连一指厚的白|粉都遮不住红霜。
洛闻初捏着扇子的手暗自使劲。
……你他妈还敢脸红?
沈非玉没发现自家师父的反常,依旧笑着说:“眼下,先稍作休整吧。”
没人否决他的提议。
几人一合计,背对石阵,或拾柴生火,或闭目调息。
洛闻初上树捉了一对飞禽,还顺走了三颗蛋,沈非玉娴熟的拔毛破膛,把肉拿树枝串起,架在火上烤,等那些未除尽的毛烧焦后,再细心的拔掉。
没有调料,烤出来的肉没什么味道,可肉香飘十里,勾起人的馋虫,离得远的还好,闻不到味儿也就仿佛听不见肚子的叫唤,离得近的就惨了,只闻肉香,却吃不到。
光这样还不够。
洛闻初从火堆下的土里挖出那三颗蛋,一时间,肉香与蛋香,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咕咕声,就连石阵外的谢卫河都暗自吸了口气,他都还没吃饭呢!
云容腆着脸皮来讨吃的,被洛闻初轰走:“干什么干什么,想吃自己捉去。”
云容等人欲哭无泪。
以为他们没这么试过吗,这里面别说鸟了,连虫都找不到一只,也不晓得洛闻初打哪儿擒到的鸟,好像就只是在树上转了一圈,就提了两只肉质肥美的鸟回来,还有它们那未出世的孩子。
师徒二人吃到一半,林中忽然响起一声仿狼嚎,紧接着树叶乱飞迷人眼,一道人影在纷飞绿叶中翩然而至,沈非玉呆了一瞬,手里的蛋消失无踪。
曲靖之一招得手,张嘴便往嘴里送。
洛闻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成功夺回鸟蛋。
燕林生瞳孔微缩,在那一瞬间,他甚至看不清洛闻初几时出手。
曲靖之最终吃到了自己的手,一连呸了好几声,哭唧唧的跑到沈非玉身边扒拉着他的手:“非玉哥哥,你就把蛋让给我嘛。”
燕林生:……曾经的曲小爷哪儿去了?
曲靖之表示:呸!为了蛋,他什么都可以!
沈非玉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曲靖之气得跺脚:“沈非玉,你听见没有,小爷我要吃你的蛋!你给是不给?”
洛闻初这厮也加入战局,不紧不慢的说:“非玉的蛋只能由我吃。”
这对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儿呢?
沈非玉到底还是把剩下的那只鸟分给众人,只是在给白面书生时,是由洛闻初亲自给的,曲靖之则捧着属于他的一整个鸟蛋幸福的冒泡。
天光转暗,日月当空,众人就着习习晚风,享受着果腹后的闲暇时光。
那剑客被捉后一语不发,在场几人除了曲靖之,其他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去搭理。
众人在密石林中浪费了一天时光,却是不知,在山下泗水城中,一封绝笔信流传开来。
写信之人是名书生,这书生说自己去年赶赴皇都临泽,打算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奈何数门科考皆落于人下,放榜之日,亦是心灰意冷之时,正打算去胶州岛附近水域寻死,不巧,目睹了一场“大戏”。
浪潮阵阵,一如书生内心起伏不定,他在岸边看见执剑对立的两人,一人满头须发,模样苍老,却一身浩然正气,不知是江湖中哪位前辈,跟老者对峙的是名容貌冶丽的青年,眼角一颗泪痣,明明是艳丽无双的样貌,却偏偏选择一把重剑当武器。
这反差让书生怎么也忘不了。
两人周围,还围了一圈眼巴巴的“观众”,他们手握纸笔,似乎就等着书写一篇洋洋洒洒的传记了。
接着,两人开打。
书生在信里留了一段空白,以此表明自己心中的不可置信。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这两人一人举剑,另一人抬手格挡,动作比蜗牛还慢。
什么“惊天地泣鬼神”,什么“剑光耀九州”,什么“一剑荡起滔天巨浪”……
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这哪是什么江湖高人,分明是逢场作戏的戏子。
书生浑浑噩噩,一时都忘记了自己是来寻死的。他回到泗水城青雾江边,开始写写画画补贴家用,日子过得拮据,却算不得多苦,再后来,他上街卖字画,无意中看见了被人簇拥着的燕林生。
那张举世无双的脸,就算烧成灰他都认得。
书生开始多方查问燕林生这个人,掌握了几乎所有消息后,书生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写书,披露这个无耻小人,他要这糊涂世人看清燕林生和歇花宫的真面目!
可是很快,他就迎来了对方的报复。
歇花宫派人上他家来,打砸家具,将他的心血付诸一炬,他的爹娘更是在与那伙人的推搡中摔倒,磕破了脑袋,无力回天。
吓死,只是对方为了顾及颜面的说辞罢了,他们留下一笔赔偿费,书生毫不犹豫的回拒了。
杀人凶手的黑心钱,双亲的买命钱,他哪里敢要?
绝笔信的末尾,书生印上了自己的血手印,并称这是自己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便用他的死,来叫醒这些愚信蒙昧的世人,揭开歇花宫欺世盗名的虚伪面纱!
这封信在今天下午,被人贴到告示板上,紧挨着谢卫河发出的风云榜,路过的人时不时瞥两眼,很快就发现了这封绝笔信。
在泗水城,一旦关乎歇花宫,关乎燕林生的,几乎都算大事,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官府派人来疏散,一个身形小巧的少女得了空子,一举钻了进去,刚站到告示板前,看了三行便气得抖如筛糠,“一定是那成是非,我得找他理论去。”
有人听见她的话,立即问道:“小姑娘,你说你知道是谁诽谤林生?”
少女咬牙点头:“知道,我还知道他住在哪儿。”
“姐妹们,抄家伙,走起!敢诽谤老娘的心尖尖?非打断这畜生三条腿不可!”
一呼百应。
半个时候后,一支由妙龄少女到四十岁妇人组成的队伍,浩浩汤汤的开到青雾江边。少女指着破漏的门板说:“就是这儿,上次我还来这儿跟他理论过,可惜我嘴笨,说不过他。”
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睛,“我哥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剑法举世无双,岂容他这般三番五次污蔑诽谤。”
“妹妹别急,看姐姐我的。”
那姑娘说完,抡起铲地用的锄头,轻而易举破开了那两扇弱不禁风的门板。
“怎么没人?”
“妹妹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燕离一抹眼睛,急道:“肯定没错。”她敲了旁边的住户询问,得到了确切的答复,“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像说的那般轻易寻死,绝对是去哪儿躲起来了,着实可恶!”
很快有人出了一条主意:“我们这儿只有妹妹你见过那成是非,你不如依着记忆画下来,我们记着,暂且先散去各干各的,泗水城这么大,我不信他不现身。”
这法子得到了众人的同意。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月光黯淡,星子疏落,颇有几分萧瑟之感,可泗水城的大街小巷都还热闹着,酒肆里热火朝天,全在讨论今日下午的那封绝笔信,还说到了一群女子集结起来,要去捉拿那写信之人。
成是非小口啜饮,面露苦笑。
他也曾有一身傲骨,立志效忠,投身家国建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距离庙堂一步之差,便就此错过。
眼见那些考场舞弊的家伙一个个成为秀才探花,而他递上去的检举信被打下,沦为废纸一张,他心知不是自己的问题,他努力过了,不是不行,是老天不公。
家徒四壁之时,他多希望自己写的东西、画的画,能出现在更多人眼前。
不为名不为利,只为闲来能喝一壶热酒,双亲能够携手安度晚年。
现在是愈来愈多的人知道他,看到他写的东西了,可是成是非心里非但没有解脱得意之感,反而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今夜注定连梦中都飘着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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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密石林中,众人集结,在洛闻初的呼喝下,那些躲藏的人终究还是走了出来,大部队一起行动,互相之间还能照拂一二,再者,他们离得远了,等沈非玉几人拐几个弯后,他们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沈非玉路过白面书生跟前,步伐一顿:“他怎么了?”
云容:“不知道啊,可能是吃坏肚子了吧。”
白面书生捂着肚子,弓着背,疼得直吸气。
大家晚上吃的都一样,没道理只他一个人吃坏肚子。
“罪魁祸首”朝着沈非玉走来,自然而然的执起他的手,“非玉,你还要在前面领头呢,这种事就别管了。”
沈非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跟随洛闻初走到队列前头,又嘱托了几句,无非是让人跟紧些,否则石阵改路,将人冲散了,那就不好寻找了。
“若是冲散了也不要紧,只需记着,遇岔路,尽量选择靠东北方向的那条路。”
曲靖之悄悄问道:“为何是东北方?”
沈非玉:“因为生门在这个方向。”
“生门又是啥?”
“八门遁甲中,分别有开、休、生、伤、杜、景、惊、死这八门,生门对应的,便是东北艮宫。”沈非玉查看过树木的移动痕迹,推算许久,终于确定生门的方位并未随着阵法的改变而移位,这也意味着,这个阵法,其实是死的,经年累月,都只是按照既定的顺序与规律活动。发现这些规律,对沈非玉来说,并不是难事。
曲靖之点点头,旁边的云容也跟着点头。
曲靖之问他:“你不是道士吗?怎么也不知道?”
云容尴尬的摸摸后脑勺说:“打扮成道士,只不过是因为这样最像神棍罢了。”
“哇,原来你是为了骗钱!”
云容一阵猛咳:“少侠不要乱说,这年头,为了生计大家都不容易嘛。”
一行人就这么吵吵闹闹的往阵外走,一路上有惊无险,还找到了失散的其他人,队伍慢慢扩大。
众人出阵之时,月已过中天。
等了一天的谢卫河几乎要靠着树干睡着了,一行二十多个人的声响,惊飞了瞌睡虫,他望着乖乖待在燕林生身边的“剑客”,满意极了。
很好,这下话题与热度又有了。
成·寻死哥·是非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死其实撼动不了那么大一个门派,顶多就是掀起一阵风浪,然后慢慢平息,他要是真死了,就便宜谢卫河了,所以他不能死,他得时不时添把柴加点火,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去改变他所认为的“不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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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