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青啸继续讲述打探到的隐秘:“多年来,司马子姝在路家一直是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一心向佛,而且并未修行。她与路波明仅有一子,所以,”他毫无顾忌地就要说出结论:“凶手正是路……”
“不!”烈如秋无法正视这般冷酷的事实,当即沉声喝止。
在光雾山,路筱灵意外暴毙,原先以为路筱川是心存犹疑,故而出手相救不及,这样的情形已经超乎他的想象了。但是,表面兄友弟恭,暗地里阴谋算计手足相残……怎么可能有如此巨大反差的人?于是,他断然推翻陌青啸的论断:“凶手另有其人,绝不可能是路筱川。”
陌青啸脱口辩驳:“前有帝宫之乱……”
烈如秋当即打断:“此时不同当年,不可相提并论!”
陌青啸怔了一怔,很快明白言外之意,而后无奈叹道:“像路氏这样的家族,说它是一个财权帝国一点都不为过。自古无情帝王家,血缘亲情哪里比得上权力和财富的诱惑?圣使以良善度人,却不知人心难测啊!”
这话听着有理,烈如秋却不愿接受,摇着头说道:“你说人心难测,可是再恶的人总还有些人性的。再说了,那一程的路途上,御心族人一直紧紧跟在我们身后,如果是路筱川,是不可能瞒过惜大哥的。”
“公子惜吗?”陌青啸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言道:“他的注意力不是都在圣使身上吗?御心族人嘛,不太会在意人族的生死,而且公子惜跟御风堂本来就有些说不清楚的瓜葛……”
眼见烈如秋紧蹙眉尖,明显是不认可的神色,陌青啸便不再多言,只是劝道:“圣使,无论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眼下苍泽郡暗流涌动,川凌庄鱼龙混杂,不是休养身心的好地方,不如我们一起回雅胤郡吧!在迦楠院安顿下来,咱们暗影森林的地界绝对不会有人族的势力捣乱,可确保圣使的安全。”
烈如秋一听到这里,莫名想到某人曾经的建议,不禁咧嘴笑道:“陌少主还真是君臣一心啊!”
“啊?”陌青啸茫然不知此言所指,“难道……尊上也有此意?咦?不知尊上现在何处呢?”明明是不该问的,少年人还是难捺好奇心盛。
“唔……”烈如秋发觉失言,垂眸瞥了一眼在一旁尽心尽力沏水斟茶的云生,“圣主在某个隐秘的去处闭关修行,少主此行是见不到他的。来!我谨以此茶向少主聊表谢意!”说着话,他恭恭敬敬地端起玉盏。
“哎呀!”陌青啸连忙回礼,“圣使跟我不用这么客气的!那些小事都是举手之劳,圣使尽可把迦楠院当作自己的家……”话未言尽,他的目光被烈如秋左手拇指上的一物吸引:咦?这不是圣物吗?!尊上居然将圣物交给圣使了?
陌青啸赶紧埋下头饮茶,堵住自己嘴的同时,心绪却是转得飞快,不消片刻便悟出其中的深意。他放下玉盏,讪讪一笑,“请圣使见谅!我毕竟还是年少无知,差点误了尊上的大事!”
“嗯?”烈如秋刚想追问,瞧见陌青啸的目光,当即会意,心里面愈发不爽利,不觉闷声冷哼。
既然事关君尊圣意,陌青啸可顾不上烈如秋的情绪,立场一换,连带口气都变了,“属下揣测,尊上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令圣使出面平定苍泽郡的暗流。圣使孤身一人亲临险地,借圣物引蛇出洞,如此一来,妄图不轨者与幕后黑手将无处遁形。而后,天道迢迢将其一网打尽。尊上的谋略确实高明!属下自叹不如啊!幸好属下没有添乱,不然岂不是罪过?”
“哎!”烈如秋憋不住了,打断这少年滔滔如长河般的膜拜之情,“陌少主可别说这种话了!你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亦非凡人!”
“圣使谬赞了!”
烈如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反正就是不痛快:我这棋子鱼饵的地位终于还是坐实了嘛!
反观陌青啸倒是一腔热情,只恨自己没有乔装易容,无法跟随圣使左右。他暗自琢磨半晌,一拍胸口,“圣使,我此番来到苍泽郡没有刻意掩饰身份,故而多有不便。不过圣使请放心,我仍然可以在暗中相助,一来确保圣使的安全,二来以尽为人臣子的一点绵薄之力。”
烈如秋着实没有想到,二人的交流竟发展到这个方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陌青啸是多机灵的少年,连忙问道:“刚刚平大公子是来见圣使的吧?他应该不会只是来见个面这么简单的……难道是邀请圣使作客平王府?”
烈如秋算是见识到了:这不又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妖孽吗?还真是有样学样啊!
这个时候跟一个少年人纠结毫无意义,于是,他坦然言道:“没错。先前,我曾请求平郡王替我查案。今日平大公子前来,只说王府设宴为我接风洗尘。再则,我来到苍泽郡已有时日,确实应该登门拜访的,所以就没有推脱。”
陌青啸再问:“宴席约定在什么时候呢?”
“明日午间。”
“哦……”陌青啸略作盘算,转过目光仔细地打量着云生,又问:“圣使身边没有其他可靠的人了吗?”
“哈哈……”烈如秋笑道:“平王府还不至于是什么龙潭虎穴吧?他们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把我拘禁在他府里。”
陌青啸叹了一声,自我安慰道:“所幸圣使修为非凡,兼有神琴护身,更得尊上恩赐的圣光,想来那些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烈如秋暗笑:这小孩真是思虑太多了!
两人又饮过几巡茶,陌青啸千叮咛万嘱咐过后便离开了川凌庄。
时至亥时,烈如秋放下心结,和小灵兽一同进入天石小世界取灵丹,仍然没有与沐天落说上话。
次日,烈如秋做了万全的准备,在云生的建议下揣着两只小灵兽,悄悄登上了茫冬庄主特意为他准备的车驾。
风雪中,车驾一路行得不急不缓,穿过闹市来到平王府前,早有一顶小轿相候,平大公子亲自把这位神秘的客人接入府中。
一扇古朴的大门合上后,院内俨然是另一方天地。府院正中是一块硕大的石屏,浓墨泼就一柄巨刀恣意霸气,一个篆刻的“平”字循规蹈矩,四溅的飞墨点缀着银雪,正如巨刀与姓氏截然不同的气质。石屏两侧分列着古柏与青松,披银戴素,煞是肃穆。绕过石屏,伫立着一幢素雅的阁楼,青椽玄脊,石墙竹窗,银幔锦帷,墙上雕着崖柏松枝,隐约可见金箔银丝镶嵌其间。
烈如秋暗暗对比一番:平王府与望旸庄园可谓天壤之别,就算是同为郡王的晏家别院,也远比眼前的宅院气派。
跟在平菡林的身后,烈如秋走进阁楼厅堂,眼见堂上端坐的二人,他立即摘下帷帽与面纱,端端正正地行晚辈礼,“晚生烈如秋拜见平郡王、平王妃,恭请安康!”
那厢平王妃自然是自恃身份端着,见过礼便客客气气地回避了。平世年却不管许多,连忙起身扶起烈如秋,略带歉意地说道:“天寒雪疾,原本不该劳动世侄冒险出门的,只因夫人旧疾缠身,大夫嘱咐需要静养,万万出不得门。所以,家宴设在内院,地窄屋陋,还望世侄不要见怪啊!”
烈如秋哪会有半点怨言,欣然接受安排。
来到内院暖阁,一间小巧的闲屋临时改作宴厅,中间摆着一个火盆,四面围着软榻矮几,一客一座别致风雅。角落里站着数个侍女垂眸屏声,手里分别端着各式器皿用具。
烈如秋留心数了数,软榻的数目不少,于是问道:“郡王还请了别的客人吗?”
“唔……”平世年拉着烈如秋在身边坐下,笑道:“要说这位客人呀,你应该不陌生。凌霄宫主凌燕归,乃是本王的至交,今日不请自来,听说世侄要来,说什么都是要见上一见的。你们两家还结着亲呢,不算外人。”
“是凌伯伯吗?”烈如秋顿时眉开眼笑,“凌伯伯怎么会是外人呢?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凌伯伯去过憩霞镇,那时候他最喜欢我了!这么一算啊,快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正说着,凌燕归大大咧咧地推门而入,一对铜铃眼扫过来,生硬的目光顿了顿,烈如秋已经起身行礼了。
“凌伯伯还是这么健朗呀!”烈如秋笑嘻嘻地走上前,“这么些年您都不来憩霞镇看看,先生总是念叨您呢!”
“嗯。”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凌燕归很难端起长辈的架子,再看到这张俊美清瘦的脸上洋溢着明媚的暖意,方才想好的一席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烈如秋扶着凌燕归坐下,嘴里还在不停地絮叨,嚷嚷着说要去凌霄宫玩玩。直到门外有人高呼一声:“王妃驾到!”
进来的却有四人。
平王妃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一子一女,正是世子平菡杋与次女平菡柔,身侧乃是齐自语。
平菡林刚刚开口介绍了众人身份,齐自语先是一怔,转而喝道:“烈如秋!竟是尔等恶徒!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现身!”
烈如秋没料到遭到一通骂,定了定神,揖手言道:“晚生从未作恶,有何不敢现身的?”
“你!”齐自语拨开身前数人,横眉怒斥:“修习鬼道,驱尸纵恶,草菅人命,勾结妖族,这些还不算作恶吗?”
这时,平王妃拉住齐自语,一副疾首蹙额的模样,低声劝道:“人非圣贤,孰人无过?烈公子亦是一时走错了路,若能悔改,善莫大焉。妹妹不必如此这般。”
“走错了路?”齐自语不敢置信地瞪着平王妃,“他走错了路,只要改了就能好好地站在这里,那我家大公子呢?我那可怜的侄儿呢?谁能给他们一个机会呢?”
烈如秋压着心火,尽量平静地说道:“平王妃此言不妥。晚生与那几桩命案无关,亦未沾染邪术与鬼道,师门祖训时刻铭记在心,天道大义从不敢违,所谓走错了路一说,晚生万万不能苟同。晚生蒙受不白之冤,故而恳请郡王拨冗抽暇出面查案,还晚生一个清名。”
“狡辩!”此刻齐自语满腔的怨恨与悲怒,已经认了死理,根本不愿仔细推敲,“我家大公子和宁儿都是被你烈焰庄独门绝技致死的,众所周知,烈焰庄的修为非寻常人能够修习,放眼天下,除了烈焰庄的弟子,还有谁能用业火伤人?如果不是你杀的,那就是你的师兄师姐,还有你的庄主烈子星!总之烈焰庄脱不了干系!”
“路二夫人请慎言!无凭无据,不可辱及师门!”烈如秋对齐家的人可没什么好印象,此刻更是被捅了心窝子。他侧过身望向平世年,冷颜问道:“请问郡王,所谓家宴,其实是把晚生诓骗来提审的吗?”
“诶!世侄误会了!”平世年连忙圆场,“内妹因为亲人早殇,故而忧思过度,此番言语过激,世侄千万不要较真。来来来,大家先落座吧!”
说话时,平王妃看向齐自语,目光流动间星芒暗闪。齐自语既怒又惊,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却是吐不出半个字。
平菡林十分适时来到烈如秋近前,压低嗓子劝道:“烈公子,是我把你请来的,且恕我妄言,就看在我的薄面,不要跟我的这位姨母计较了吧!”
那边,平王妃已经牵着齐自语在软榻坐下,角落的侍女抬来一扇屏风挡住了视线;凌燕归则拈着随身携带的酒囊旁若无人地自饮自怡;平菡杋瞪着一对杏眼杵在原地敢怒不敢言;平菡柔乖巧地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垂着眼正揪着手里的帕子游思不知何处。
屋子的偏门轻开轻合,侍女们捧着食盒食具悄悄忙碌,温酒沏茶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见此情形,烈如秋默了默,敛了怒火作罢,一场喧嚣终于烟消云散。
众人坐定,平菡林首先举杯表达为王府贵客洗尘之意。烈如秋只得配合,以茶代酒逐一敬过,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圈客套话,再也无语。
气氛冷了又冷,平世年干脆提起正事,“世侄,你让本王为你洗脱罪名,说凶手另有其人,那么你指认的凶手是谁?”
烈如秋答道:“无有确凿的证据,晚生不能乱言。”
“哦。”平世年颔首,接着问道:“那么,你至少应该是可以自证清白的吧?如果你能够拿出实证或证人,本王也可少些周折。”
烈如秋却是愣住,暗想:所谓实证,就算有也拿不出来呀!再说证人吧,公子惜可以为我作证,但是御心族在这些人的心目当中亦非善类,只怕是被认为沆瀣一气的同犯。
烈如秋无奈地摇了摇头,“凶手行恶时,并无旁人在场,晚生拿不出实证。”
平世年言道:“世侄此言不妥,有旁人在场的。比如路筱灵之死,有路筱妤目睹;云风隐与齐予宁之死,有齐予安指证;云风破、云风厌之死,有一众御风堂的弟子见证。这些,世侄如何解释呢?”
是了,他们所谓的罪证,正是致命的烈焰炽息。
一个指向烈焰庄,另一个指向司马氏。无论是哪一个,都将烈如秋牵扯其中。
烈如秋沉默之时,凌燕归开了口:“小秋,你为何不请天君为你做主?在天君那里,这点儿事算不上什么的吧?天君一言九鼎,再加上天魄族人的本事,还有什么是查不清楚的呢?莫非,你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烈如秋更加无奈,暗自腹诽:天君他自己还被认作天煞魔星降世呢!广布剿魔檄文才过去多久呀?
埋怨归埋怨,一直沉默亦不妥。于是,烈如秋回道:“天君圣主闭关修行,不便打扰。”
“闭关么?”凌燕归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烈如秋的墨玉扳指,“你为何没有陪伴天君左右?你不知道对你来说外面有多危险吗?”
平世年“哈哈”大笑,“燕归,世侄住在川凌庄的天君行宫,再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凌燕归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那倒也是,毕竟是‘天君行宫’嘛!”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听得烈如秋心惊肉跳,忽而升起一丝寒意,与生俱来的戒备心油然而生,进而放下手中玉盏,凝神聚息于脉丹,探过七筋八脉,身上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危机就藏在某处,会是什么呢?
身畔的平菡林再次适时举杯,向烈如秋敬酒,布菜劝食,将话题扯开了去。
此后家宴再无波澜,一团和气直至酒酣。
一家人礼貌周全地送客至府院,十分贴心地以小轿将烈如秋送到院外,登上来时的车驾,离开平王府返回川凌庄。
烈如秋靠在厢房内如释重负,心神稍稍放松,饥渴随之卷土重来。他只盼着快些回到听涛阁,饱餐一顿过后再细思今日种种。
车驾在疾风乱雪中行驶,烈如秋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拨开门帘探出头去。
却不料不知什么方向来的一下重击,烈如秋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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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王府宴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