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茶淡香尽,闲话说了几巡,平世年已经略显倦容,烈如秋十分及时地提出亲自送郡王归府。
平世年当然不会让他送,再次告诫这个年轻人不要离开川凌庄的地界,转头对着茫冬又是一番叮嘱,请托天魄族人务必要保护烈如秋的周全。
烈如秋仍是执意陪着平世年走到庄园的大门口,目送郡王府的车驾消失在风雪中。而后,他看了看门边的竹亭,对茫冬低声言道:“庄主,可否回茶室小坐?”
“嗯。”茫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二人回到茶室坐下,烈如秋提壶斟茶,言道:“小可在此处住了短短几天,却给庄主平添了许多麻烦,还连累庄里的两位小兄弟日夜操劳,实在是羞愧难当!眼下自是恬不知耻,谨以此茶谢罪,还望庄主海涵!”说罢,举盏一饮而尽。
茫冬展颜笑道:“烈公子言重了!连日来,我确实因为庄内忙碌无暇抽身,不过全是生意上的琐事。身为一庄之主,岂能贪图闲暇?而那两个孩子,他们得此历练的机会,正是乐在其中呢!”
烈如秋仍在愧疚:“确是小可考虑不周,没料到会发展成这样的局面。”
“公子大可不必自责!”茫冬拾起玉盏慢饮,目光在那枚墨玉扳指上流连。
墨玉扳指温润无瑕,尽管感知不到灵力,但是看玉上的刻纹确是圣物无误。茫冬想不透圣主为何会将如此重要的信物假手于人,于是试探着问道:“公子,却不知圣主现在何处?”
“嗯?”烈如秋暗叹:该来的总算是来了!当然,理由是现成的:“圣主在某个隐秘的地方闭关修行。”
“哦?”茫冬又问:“距离兰月初一已经不足两个月了,天试‘丹霞临天’近在眼前,圣主有没有制订章程?”
“天试?”烈如秋愣了愣,果然是天魄族人啊!“小可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圣主应该自有安排吧!”
茫冬点头,不再多问。
烈如秋赶紧言道:“小可还有一事要麻烦庄主。”
茫冬笑言:“公子是指如何处置竹亭下的礼物吧?”
“没错!”烈如秋没功夫细究天魄族人的机敏,“礼物受之有愧,贸然退给赠礼者,似乎亦是不妥。小可思之再三,想效仿圣主在栖夕阁的做法,将礼单上的物品估价兑成钱财,以圣主的名义恩泽苍泽郡的平民。只是要再次劳累庄主了,不知您看是否可行?”
“这个嘛……”茫冬盘算片刻,建议道:“公子乃是筠枫庄的主人,可以将这些礼物收入庄内。据说筠枫庄设有一个特别的账户,专门用于赈济灾民的。类似这样的事情,公子就放心地交给影屏大庄主去张罗吧!”
“啊?”烈如秋完全没有身为大钱庄庄主的感觉,“这样也可以吗?那这些东西还要运到圣都去吧?会不会很麻烦呀?”
“公子只需书写文书压印鉴宝,我可将礼物收入本庄库房,待有商队前往圣都时再一并捎去。”茫冬笑了笑,“商贾往来,求的就是一个便利,自然不会特意跑一趟的。”
如此商定,双方皆大欢喜。
另说凌燕归收到密信后,辗转一夜未眠,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先见见他的那位至交好友再作打算。于是,次日清晨,他径直前往郡王府,说是考察两位公子的修为进展。
凌燕归年近知命,体格生得魁梧壮硕,身上质朴的竹青色长衫乃是凌霄宫的弟子服,墨黑浓发及肩,随意扎着一块布巾,一脸络腮虬胡乱糟糟的,短茬眉铜铃眼,目光生硬,一条十分明显的疤痕从左眼角直指向下没入胡须。这般模样,看上去活像是一个混迹街头的浪人。
对于凌燕归的突然登门,平世年亦是见怪不怪。多年来,他二人一直是这样相处的。来去,不必通禀;言辞,不必虚与。郡王与宫主,就像是两个世俗的好友。
然而,今日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且说平郡王妃,闺名自诗,娘家原是声名显赫的齐郡王府,家中排行第二。长兄齐自询因病早亡,最有天赋的三弟齐自诺戴罪逃遁,还有一个幼妹齐自语,嫁与路波明作了侧妾。
世人皆言,平郡王伉俪情深,膝下儿女成行。长女平菡染,乃是路筱灵的妻子,原是浸在蜜罐子里的幸福人儿,可怜突遭无妄之祸,夫君横死,二十出头便成了未亡人,再因悲伤过度动了胎气,胎死腹中让她几乎去了大半条性命;世子平菡林刚刚弱冠,深得司马子仁的青睐,有望入赘帝宫,可偏偏这时司马子仁弑父杀兄的恶行大白于天下,圣帝的地位已是朝不保夕;次女平菡柔年方及笄,依着平王妃的心气,放眼天下恐怕只有神域的沐家能配得上她家的“金凤凰”,只不过这事还有些缥缈;最小的公子,正是参加了天试的平菡杋。
这位在父母兄姐眼中视作天才少年的世家小公子,在望旸庄园里面被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小孩击败,颜面尽失无地自容,回到家里自是闹腾了好些日子,最终是埋怨自己的刀不如别人的剑。
区区一把雾凇刀,怎么比得上人家可以匹敌神器的青麟灵剑呢?
当然不是因为修为不济。
平王妃对平庸懦弱的平世年自是瞧不上眼的。待字闺中时,她曾悄悄幻想天君圣主慧眼识珠,再不济也应该成为人族的帝后,却不想父亲将她聘给平家,远嫁到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出嫁那日,她满怀怨恨地与齐家决裂,口发毒誓再不与娘家人来往。
本以为平家好歹做了近百年郡王,哪知平世年是个安于现状的主,任她百般规劝,软硬兼施各种诱导,这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积累了十多年的不满与轻视,她又能如何?只有将一腔雄心壮志寄托在几个孩子身上,怎奈何四个儿女竟然没有一个人继承了齐氏的命星,与北斗星辉无缘,自然是无法修习齐家的天罡之气。
平王妃有多少悔就有多少恨!于是她一面潜心修行,一面将孩子们宠溺得没有底线。十多年来的沉淀,她的修为已经远远高于平世年。因而,平世年在外面还能勉强端着郡王的派头,可是只要进了郡王府,基本上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了。
这天,凌燕归来到郡王府的时候,平王妃正是心烦气躁,因为小公子修行不顺,修为提升缓慢,又跟她闹着要换刀的事儿。于是,她亦窝了一肚子的火,数落着平世年堂堂一个郡王,连家里祖传的神器都保不住。
平素里,如果有外人在,平王妃尚能收敛一些,瞧着是凌燕归来了,她愈发暴躁起来。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烈如秋,让她的宝贝女儿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地,所以她平等地仇视每一个姓烈的人。可是这个凌燕归,根本不理这档子事,眼瞅着三年孝期将满,他居然已经开始安排大弟子的婚事了。
这还是至交呢!全都是废物!
平王妃暗骂,十分不屑地瞥了一眼凌燕归,冷嘲热讽几句就甩着袖子离开了。
凌燕归毫不理会这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大大咧咧地在软榻上坐下,自斟自饮,随口说着:“菡杋这孩子,你不能太惯着他了!当然,如果菡林的婚事不成,你还把家主的位子交给菡林,那你就继续由着菡杋吧!”
平世年苦笑,提出去后花园走一走。于是,这二人在园子里面闲逛了没多久,十分默契地来到密室。
平世年对凌燕归的来意心知肚明,嘴上却是打着太极,故作神秘地说道:“凌世兄,昨日我去了一趟川凌庄,你猜猜看,我见到谁了?”
“哦?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让你亲自前往川凌庄?”凌燕归没有绕太多弯子,直点主题。
“是烈如秋。”平世年摇着头叹道:“他可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什么难题?”凌燕归不动声色。
“他让我替他查案。据他所言,路家大公子、齐家二公子,还有御风堂的几个弟子,这些人的死都跟他无关。”平世年愁容满面,“你是知道的,王妃她……”
这种话听得太多了,凌燕归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听他倒苦水,于是当即打断,“你答应他了?”
“他说得合情合理,我没办法拒绝呀!”
“是吗?”凌燕归不信,“他怎么会找你查这案子的?完全说不通!就算他跟司马子仁不对付,还可以让天君出面嘛!他在圣都时,那可是天君身边的红人……”
平世年反驳:“他哪里还算什么红人!天君赐婚,他的义父当众抗诏,这不是君臣反目了吗?天魄族人紧跟着就把他的筠枫庄接手了,他从南走到北这一路,天君有过问他的事吗?再说了,那小天君还自顾不暇呢!”
“嗯……”凌燕归随口问道:“不是说他修习鬼道吗?阴尸也住在川凌庄?”
“那怎么可能!”平世年哑然失笑,“谁不知道天魄族人的心性,怎么可能把那种东西放进神域的地盘?只有烈如秋一个人……嗯,还有一个随行的小仆从。”
“可是,天魄族人居然让他住在天君行宫。”凌燕归有意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导,“就算他有玉弦族人的血脉,也没有这种先例吧?烈如秋这样一个年轻人究竟有什么魔力,竟然能够说服茫冬那块木头。”
平世年还想着跟他一同谋划如何应付烈如秋委托的公案,哪知这人的关注点好像不太对呀?
平世年只好把话头再拉回来,“你看他的案子,有什么说法?”
“这事嘛……”凌燕归不甘心,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盘问:“既然是公案,总不能凭烈如秋的一面之词吧?修习鬼道,驱驭阴尸,关于这事他没有合理的解释吗?他的那具阴尸是打哪里得来的,现在是把它毁了,还是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为什么要离开淬刃崖,为什么跟月影掌门断绝父子关系?他为什么要北行,曲曲折折走了一路,为什么跑到妖族的地界去了?他跟西钟族约赌,赌注竟然是天石圣物,他有没有说明是从哪里得来的天石?世人皆知圣物有黑白两枚,黑色的在天君身上,白色的那一枚早就在暮宗山一役失落了,帝宫派出去的人把暮宗山都翻了个底朝天,烈如秋是怎么得到这枚天石的?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圣物,他却拿去当作赌注,有这样玩闹的吗?最后,走了几万里路都不放手的阴尸,去了一趟厄运沼泽,变成独自一个人,被他当作宝贝一样的阴尸呢?他来到苍泽郡,不明不白地住进圣主行宫,让一个仆从招摇过市,闹得川凌庄鸡飞狗跳,怎么又突然把你唤过去替他查案子。无数的疑点不明,我看你应该先查查他才对!”
听罢这一席话,平世年太懂其中的含义了。他苦着脸唉声叹气:“还是世兄考虑得周全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可是,我这边已经应下了,转身就回头去审他,能行得通吗?再说了,他要是躲在听涛阁里面,就是圣帝来了也拿他没有办法呀!”
凌燕归眼见昔日挚友仍是装傻充愣,登时灰了心,不咸不淡地说道:“这事简单,你只要不说破,邀他出来面谈案情的进展。一旦离开了川凌庄,他还不是任由着你拿捏的。”
“那……”平世年犹豫不决,“这事要是办得不利索,跟烈焰庄怕是不好交代吧?听说,烈如秋是被烈庄主当作亲儿子养大的,你们两家还结着亲呢!”
凌燕归嗤笑一声,“这事用得着你亲自办吗?路波明是吃闲饭的人?”
正说着,密室外传来动静,是贴身的小仆传话:路家的家主携二夫人到访。
凌燕归冷笑:“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了!路家丢了华茂庄,就算杀害他家大公子的凶手另有其人,路波明也不可能放过烈如秋。”
“唉!我就怕他直接去川凌庄要人……”平世年却更愁了。
凌燕归别有深意地言道:“这就要看你怎么跟他说了。他那样手段的人,总不至于跟个愣头青一样。再说了,你不是还有一位舐犊情深的好王妃吗?齐家也是死了一位公子呢!这姐妹俩总该冰释前嫌同仇敌忾了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平世年不禁暗叹:这真是要孤注一掷釜底抽薪了啊!
此处不能耽搁,平世年留下凌燕归自便,急匆匆地赶往前院。
再说前院。路波明特意带着二夫人齐自语登门,平王妃根本就没有露面。把夫妇二人晾在厅堂,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齐自语从小就敬畏这位心高气傲的姐姐,自从出阁以后,姐妹再未见过面。齐家都说妹妹比姐姐的命好,虽然名义上王妃要远远高过侧妾,但是路家在望族世家中的地位,不说是呼风唤雨,亦能左右半壁江山了。侧妾怎么了?谁不知道路波明是一个多情又专情的风流人物,正妻侧妾都称作夫人,从来都不厚此薄彼,一碗水端得平。
只是齐自语身子弱,生下两个儿子后落下隐疾,一身修为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这一回来到平王府,不为别的,她就想见一见姐姐,不知道这样的机会还能有几次。
可是,姐姐对齐家的怨恨并没有因为时间而消减。
想到这些旧事,齐自语不停地说着抱歉的话,只怪自己处事不周,连累夫君受到冷落。
这厢,夫妇二人尚在你侬我侬互相劝慰,平世年终于赶来,呼唤下人沏水煮茶,忙不迭地摆上果盘糕点。
茶过三巡,平世年冲着侍女问了句王妃何在。侍女自然是有眼力劲儿的,推说王妃旧疾突发,身子不爽利,正歇着。
平世年从袖袋取出一枚锦囊交给侍女,言道:“你把这个交给王妃,让她按着里面的方子服药。”
侍女前脚刚走,平世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拍着额头低呼道:“瞧瞧我这记性!忘记交代忌口了!”
路波明心领神会,言道:“就让拙荆去代个话吧!路某还有要紧的事想跟王爷细说。”
对此提议,齐自语欣然接受,连忙起身问了忌口的内容,跟着另一个侍女去找姐姐了。
茶室仅剩下两个人,路波明单刀直入,问道:“听说王爷昨天去川凌庄见了一个人?”
“不错。”平世年点头,毫不隐讳地说道:“那人正是烈如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