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心刀,是目前唯一一个还在传人手中掌握的神器,亦只有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待兰月初一,丹霞临天的天试终试开启,平家就得依照天诏将斩心刀交给主考官保管,直至天试结束,再由天君择良才授赐。
新年伊始,悬镜崖突然悄悄发布一篇剿魔檄文,御心族九公子倾巢出动,在阆丘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天煞魔星被业火符焚烬,紧接着就成了名门正门的弟子修习鬼道,驱尸北行……
天家的事,凡人捉摸不透。
据目前可靠的消息,烈如秋在失去天石圣物之后,前往暗影森林落木族避难,后面发生了什么,全无消息。
平世年将河林的分析再三掂量,这一番耸人听闻的论述,所有的结论源于一个前提:入住川凌庄圣主行宫的人是烈如秋。
倘若不是呢?
假如那是圣主本人呢?
天君乔装打扮,再住进圣主行宫,这不是等于告诉别人他就是天君本人吗?根本不可能有这种荒谬的事情。
那还会是什么人呢?这还真不好说……
平世年左右权衡,终于开了口,“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回去吧,在庄内务必小心,切切不要暴露自己,待本王证实他的真实身份后再议。”
“哦……”河林低声应下,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王爷,对那人,不需要属下采取一点手段吗?”
“不可打草惊蛇,先看看那人的态度。你去吧!”
等河林离开后,平世年禁不住深叹一息,反复推敲此事利弊。
如今郡都还住着两拨人,分别代表各自的势力。
一个是路家。
自华茂庄易主,家主路波明大病一场,而后长子被害,女儿疯癫,路家可谓是凄凄惨惨,百年豪门落得个这样的景象。
当然,百足之虫虽死不僵,要说路家毫无东山再起的能力,那是太过小看豪门的底蕴了。单看路波明的三位夫人,哪一个背后不是显赫的家世。
经过三两个月的休养,路波明的身子好转,便带着三位夫人离开沂水镇,一路闲游,明面上是寄情山水,个中缘由当可细品。
恰巧,听说前几日路波明刚刚才来到苍泽郡,住在城郊的一个庄园,据说那园子是他家三夫人的私产。
另一个是六大门派之一的凌霄宫。
凌霄宫在苍泽郡北端的凛陌镇内,宫主凌燕归与平世年乃是挚友,常常指导平世年的两个儿子修行,这两个儿子几乎可以算是凌霄宫未入门的亲传弟子了。
提起凌霄宫,不得不说一说凌燕归的大弟子凌天行。
凌天行现年二十有八,仪貌堂堂,修为不俗。前两年订了婚,女方是烈焰庄的四弟子烈如晓。因为宫主夫人意外辞世,孝期三年,婚期未定。
凌霄宫与烈焰庄,一个在极东端的冰天雪地,一个在极西面的炎暑火山。两个修行风格绝对极端的门派,因为一对年轻人情投意合结了亲缘,亦是一段佳话。
对于烈如秋来说,路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凌霄宫是休戚与共的亲家。
可偏偏这两家,都是他平世年得罪不起的啊!
所以,天亮之后,应该先去拜访哪一个呢?
平世年没有纠结太久,唤来贴身管家写下拜帖,决定先去探探路家的口风。
次日辰时,平世年坐上一驾舒适的车马,不紧不慢地驶向城郊那座没有署名的庄园。行了大半个时辰,来到庄园外的林间石道,早有随行护卫提前递了拜帖,百余丈的石道尽头可见几个人簇拥着一顶华辇,面前还摆着一个火盆。
车马停稳,华辇上的路波明起身走到厢房一侧,拱手揖礼,口中客气言道:“路某见过平王爷!”
人前的礼仪规矩不可马虎,平世年毕竟是一方郡王,驱车亲临已是天大的面子,路波明的礼数周全,举止言行滴水不漏。
主宾坐定,茶过三巡,客套寒暄你来我往,相互试探告一段落,双方心照不宣地冷了场。
平世年一面暗骂路波明是个老狐狸,一面掂量着自己的斤两。末了,他不禁暗叹:还是得由我先挑开话头啊!
也罢,事关平家前途,面子是小,错失良机可就追悔莫及了!
于是,他放下手中玉盏,语气郑重地言道:“路世兄,你可知川凌庄来了一位贵客?就是昨儿的事。”
“哦?路某窝在宅子里,久不问世事了。”路波明好奇地问道:“川凌庄是个大庄子,能让王爷感兴趣的人,不知是何方贵客?”
“哈!能够住进海松林内那幢小楼的人,路世兄认为会是什么人呢?”
“天君来苍泽郡了吗?”路波明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听说天试结束后,天君曾在北冥歇脚,到川凌庄去住一住也不稀奇。”
平世年摆了摆手,抬眼看了一圈四周。路波明当即会意,退了侍女及仆从,问道:“王爷是有什么隐情?”
平世年故作迷惑不解地言道:“倒不是什么隐情,只是本王有一事想不透。据说那位客人乔装打扮遮掩容貌,却偏偏住进圣主行宫。路世兄,你替我分析分析,他这是何故?”
“哦?”路波明双眼微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玉盏,“欲盖弥彰?川凌庄现在的庄主是谁?他怎么说?”
“是茫冬,他说是圣主的亲眷。”
“天君是个少年郎,难道他还有兄弟?沐家不是一脉单传吗?”路波明是不信什么亲眷一说的,“天君是不是对苍泽郡有什么打算?”
“咳!”平世年摇了摇头,“假如他是天君圣主,路世兄何不趁此机会申禀冤情,为令郎讨回公道……”
川凌庄听涛阁。
许多人还在猜想听涛阁内的贵客究竟是谁,正主却睡得正香。
轻纱柔幔玉榻锦被,厚厚的裘毯温暖绵实,烈如秋深陷其中,这一夜无梦无幻太过踏实,一觉醒来已过辰时。
帷幔被轻轻掀开一角,耳边传来一声轻唤:“公子,早膳已经备好了。”
烈如秋的心神渐渐回笼,习惯性地凝神调息,脉丹处却是毫无感知,同时,肚腹亦是空空荡荡。他支起身子瞅了一眼,神魂仍是幻化成云生的模样,毕恭毕敬地站在卧榻边。一对小灵兽相互拥成一团,蜷在烈如秋的身侧,还在呼呼大睡。
“公子,浴房准备了热汤,您要去沐浴吗?”云生的脸上挂着笑,也不知有什么可高兴的事,嘴里面说个不停,“茫冬庄主派人送来几个食盒,说是特别订制的一席药膳,为公子滋补身子的,我把食盒放在火盆旁边暖着了。另外,我一早就去街上看了看,又找了几家酒楼,分别预订了几席,让他们派人送到川凌庄。我跟茫冬庄主说好了,以后的膳食到了,他都会派专人送到听涛阁来。”
烈如秋心里惦记着吃喝,根本没有心思沐浴,到浴房抹了一把脸,一边梳理长发,一边听云生絮叨,忽而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问题,“你到底在几家订了吃食?你让他们全送到川凌庄吗?”
“也就七八家吧。究竟是七家?还是八家?无所谓了,公子都尝一尝呗!”云生咋咋呼呼地说道:“当然是送到川凌庄呀!因为海松林设有禁制嘛,外人进不来,不然他们应该送到听涛阁才对……”
“你!”烈如秋忍不住斥道:“你这不是胡闹嘛!”
“嗯?有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呀!”烈如秋十分怀疑这是神魂故意的,“你让他们抬着食盒一趟一趟地往川凌郡跑,不要半日,整个苍泽郡的人都会知道有人住进川凌庄的圣主行宫了。如果是这么大张旗鼓的,那昨天我们干嘛要趁着夜色临近打烊的时候才来川凌庄?”
“啊?”云生眨了眨眼,不解地说道:“那不是因为我们在路上耽搁了吗?一个时辰的路程停停歇歇,最终用了五六个时辰才到,正好赶上钱庄打烊嘛。根本没有说要趁着夜色的呀?公子,您在担心什么吗?”
“哼!”烈如秋已经非常确定:这货就是故意的!
他推门离开浴房,云生跟在后面还在唠叨:“公子啊,您是担心被人指责铺张浪费吗?您可是堂堂的筠枫庄大庄主,就算是流水席吃上几载,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几席家常便饭更是花不了几颗金珠子。”
“你闭嘴!”烈如秋忍无可忍,出声喝止。来到茶室,小灵兽们正围着一堆食盒嗅来嗅去。他随手拣了一个食盒在软榻坐下,揭开盒盖。云生连忙凑上来取出碗碟往茶案上摆,烈如秋根本没有细看,抓起玉箸拈了吃食就往嘴里塞,一边吃着,一边从藏霜取出几个锦囊扔在茶案上,含含糊糊地说道:“这些金珠子你拿去,也别往筠枫庄的账上记了,那庄子现在不富裕,还是给浵江的老百姓们留着吧!横竖是那家伙的主意,也合该让他破破财!”
“嗯。”云生收下锦囊,跪坐一旁,尽心尽责地摆盘布菜,还不忘投喂两只小毛团子。安静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公子,沐天落说要见您。”
“哦?什么时候?他会出来吗?”烈如秋正好要问问那家伙,神魂这是在作什么妖。
“巳时,他让你去断舍小世界。”云生提醒道:“公子,您最好是准时去,他说了过时不候。还有,他让我准备了一些干净的衣衫,也请您一并带给他吧。”说着话,云生捧来一个大大的锦盒。
“他需要这么多衣服吗?”烈如秋接过锦盒随手翻了翻,里面装着清一色的玄色衫袍,皆是便宜的麻布棉帛。他有些不满,埋怨道:“你这人,不会选些鲜亮的罗锦吗?”
云生轻飘飘地回道:“不过是穿一穿就扔了的,不用那么讲究。”
“穿了就扔?”烈如秋不解,沐天落不是那种奢侈浪费的人呀!
“公子,你在这里短短一天,他在那个小世界已过百日,他一个人在那里,手上带着伤,难道还让他自己浣洗衣服?可不就是穿脏了就扔嘛!”
烈如秋顿悟,心里不知该是端着怎样的心绪,只是言道:“下次,我去给他买些好衣服,大不了我替他洗。”
吃饱喝足,烈如秋靠在软榻上留心数了数食盒,吃的时候不觉得,这么一数,好家伙!这一顿敞开了吃,数十个食盒几乎清了个空。
烈如秋有些后怕,摸了摸肚子,隔着几层衣衫也能感觉到肋骨支棱在腹腔,瘦骨嶙峋的有些硌手。看来距离肥胖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可是……
烈如秋一盏一盏地饮着热茶,乱七八糟的念头飘来飘去,心绪莫名地不断往下沉。好容易熬到巳时,他从藏霜取出断舍石,瞅着天石上的符纹,凝神聚息,光影忽变,双脚落在一片青青草甸上。
明媚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适应了一会儿,烈如秋环视四周,在波光粼粼的湖畔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烈如秋心头一热,有点激动,倒不是说一日未见如隔三秋,也不是地上一日天上一年这么夸张,但是这个少年确是在这个世界里面独自待了一百天啊!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高声唤道:“天落!你还好吗?”
沐天落转过身来,雪绫兜在头上垂在肩后,脸上戴着仙人玉倛,一袭玄色长衫衣袂飘逸,腰间系着金绦丝缕,坠着一颗黑色的玉石,整个人散着金光霞气。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假面的?这里没有外人,怎么又戴上了?”烈如秋走到近前,细看之下才发现,玉倛眼部的两个空洞下面还有一层黑锦,那段黑锦也是他认得的。“你把眼睛系上做什么?难道你能看到光了?”
沐天落没有应他,伸臂递出一物,言道:“锦囊里面是一枚灵丹,灵药采自此方天地,在长元鼎里借离音炽息炼制,有强身固本之效,可助修为提升,你拿去服用罢。”
烈如秋接过锦囊,扯开系带掏出灵丹,一缕清香散开,沁入心脾,顿时令心神舒爽清明。他仔细瞧着拇指大小青白色的灵丹,口中开始喋喋不休,“这些日子,你就是在这里炼丹吗?不会只炼了一粒吧?你自己吃了没有?你胸口的伤好彻底了吧?为什么要炼丹?你是打算修习医道吗?”
“嗯。”
“不是吧!我问了这么多 ,你就一个‘嗯’字?”
沐天落反问道:“难道你心中所惑的,便是这些微末小事吗?”
“那倒不是。”烈如秋被这人冷言冷语浇得透心凉,有点置气地说道:“我有没有疑惑,反正你又不在乎的,问不问没什么区别,能说的你自己会说,问了也没用!”
“哦?”沐天落听出弦外之音,并不打算解释,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若是站在光明里,魑魅魍魉将无处遁形。”
烈如秋脱口问道:“那你呢?为什么你不站在世人面前?”
“我与你不同。”沐天落摸索着扯下腰间的坠子,“这是一枚黑玉扳指,给你戴着吧。”
烈如秋拿着黑玉扳指细看,玉器寒凉润泽,雕着一圈梅竹缠枝纹,正中最大的一朵梅花线条繁复,隐隐透着银光,应属灵力绝佳的极品。他抚了抚玉石,套在左手拇指上大小合适,“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枚扳指?”
“这是黑石天石幻化而成的……”
“什么!!!”烈如秋吓了一跳,“你……我可不敢戴!”
“无妨。能认出圣物符纹的人不多,恰好他们都不会为难你。”沐天落顿了顿,提醒道:“最多两日,苍泽郡的世家与修行门派都会关注川凌庄,首当其冲的是平王府,以及六大门派之一的凌霄阁。他们应该会登门拜访,或者邀你赴宴,借此试探你的态度。”
“咳!”烈如秋正是烦恼此事,“我应该尽量回避他们吧?”
“我的建议是随遇而安,既无须曲意逢迎,亦不必刻意回避。你无论是哪一个身份,皆可以不变应万变。他们若是对你生出不轨之意,自有天道因果轮回。这段时间,你需好生休养,尽早恢复修为。我已让神魂将《引星录》全卷誊写一份,你依照其法重新引星聚辉,打造开启脉丹的钥匙,将脉丹融入丹鼎,就可恢复修为了。”
“丹鼎?那是什么?”
“神域族人修行,先筑丹鼎,再练脉丹。所谓丹鼎,是指生命之源,亦可称作血脉传承,是父母给予的命数。”
“哦,原来是这样,用我先生的理论,应该就是与命星相对应的命格吧?”烈如秋笑了笑,“天族修行果然不同。”
沐天落又言:“长元鼎炼丹,七七四十九日乃是一个周天,对应外面的世界差不多是半日。每日巳时与亥时你到这里来取灵丹,修行遇到任何疑问,你可以让神魂解答,适当的时候,我会安排其他人保护你的周全。”
“那你呢?一直待在这里吗?要不要我陪你说说话?或者弈棋也行,反正在这里面待上一天,外面也才一刻钟。”
“不用。这两枚白色天石的存在,最好不要让过多的人察觉。”沐天落感知到烈如秋欲言又止,便转过身望向一汪碧波,道:“你该走了。下次,把两只灵兽带进来。”
烈如秋暗叹:这家伙还惦记着小崽子们,真是人不如兽啊!叹罢,他的目光落在草甸中央的符纹上,消失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