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沉身形一僵。
那嗓音声线偏冷,可开口便总携着三分笑意,如二月桃花将开未开。
有脚步踩过枝叶,簌簌生响,人未至,夹着冰雪气息的梨花香已绕上鼻尖。
灰衣修士瞳孔剧缩,豁然抬头,“濯青?”
二字落下的同时,那清绝宗少年也到了极限,森罗万象撑起的薄墙猝然崩塌,花叶如纸屑般四散。
目光穿过层层花雨,絮沉看见有人单手执伞,从雾瘴中信步走出。
红衣如火倾泄,乌发流墨,眼似桃花,右眼下一道指节长的血色细痕似隐似现,握着伞骨的手苍白近乎透明。
四目相对,絮沉蓦然垂眼。
微生砚怎么在这里?!
他是想见他,弄清一些事,但这也太突然了!
“果然是你。”灰衣修士目光森寒,盯着微生砚一字一字道∶“你要插手我毒门与清绝宗之事?”
微生砚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他的眼睛极漂亮,天生含情带笑,瞳孔却很黑,望过来时像一片沾着细雪的桃花跌落,带着一点细碎的凉。
但甫一开口,这点凉意便迅速被拂散了。
“不然呢?”他语气疑惑,真诚地近乎嘲讽∶“我难道停下来看风景吗?”
灰衣修士∶“……”
被他阴阳怪气的语气激怒,灰衣修士怒极拂袖,“濯青,你要违反盟约吗?!”
目光落在指向自己鼻尖的那根手指上,微生砚抬眼。
下一瞬,白光一闪——
“啊——”灰衣修士猛地捂住右手,惨叫声直冲云霄。
微生砚没给他第二个眼神,径直抬脚,身后,半截手指落地,鲜血与污尘染作一堆。
絮沉静静看着这一幕,不动声色地低头,将自己埋进枯枝败叶里。
修真界和平的太久,世人皆知问灵宗的濯青长老性和、喜奢,是个诗酒风流的妙人,却早忘了千年前仙魔之战时,那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杀神。
只是亲眼见过那场大战的人也大多都死在了那场大战里,千年往事,无人分说。
“濯青!”灰衣修士往嘴里塞了一把丹药,缓过神厉声喝道∶“你擅自对我毒门出手,难道问灵宗想再起仙魔争端吗?!”
天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微生砚终于停下脚步,分了几丝心神给他。
“问灵宗三十二名弟子于云崖山失踪,我此次是奉宗门之命,来调查此事。”
自百年前起,仙门魔道就陆续有出山历练的弟子与宗门失去联系,入此途者本就因缘寡淡,因各种原因殒身者也常有,因而各派并未过于重视。直至月前,问灵宗执法堂弟子在探查云崖山一带时无故失踪,一行三十二人神魂俱灭,宗主月离震怒,此事才被彻底翻上台面,不翻不知道,一翻才发现近百年失踪的宗门弟子赫然有千数人之多,散修更是不知凡几。
“调查?!”灰衣修士冷哼一声,“你一来便擅自对我出手,难道想说我毒门与此事有关?”
微生砚垂眸看他,眼里似笑非笑∶“谁知道呢?”
“血口喷人!”灰衣修士怒不可渴∶“你无凭无据,凭什么对我动手,难道是想徇私枉法不成?!”
“枉法?”微生砚似乎是觉得这说法有趣,微微歪头笑了一下。
下一瞬,一条藤蔓破空抽在灰衣人膝盖上。
“轰”的一声,毒门弟子脚下的地面骤然破开,同时无数枝条破土而出,卷着漫天扬尘一路盘旋疯长。
灰衣修士膝盖一疼,被几枝软藤绕住小腿死死摁跪在地。
“混账!”他怒喝一声,周身灵力暴涨,一掌震断数条藤蔓,同时漫天毒雾席卷,如孽龙摆尾般疾冲而来。
巨大的气浪凭空炸开,雾龙停在微生砚身前三尺处,咆哮震天。
那两个清绝宗弟子反应极快,在灰衣修士出手的瞬间已急急向后掠去,经过絮沉时女子顺手一捞,三人一同翻滚至矮木丛后。
絮沉:“……”
他本可以安静装死。
前方,微生砚与倒悬在半空的黑色巨龙相对而立,一身流火鲛绡垂泄如烟,连发丝都未动分毫。
青绸银骨伞遮去了周天瘴气,他微微转动伞骨,神色遗憾,“这么大的泥鳅,怎么就是泥巴做的呢。”
那点喃语准确落入了絮沉耳廓,叫他想起了一件从前听来的往事。
据说微生砚少年时候极喜奢华,穿衣要穿琉璃火,宿歇要宿白玉楼,甚至曾为了一匹鲛纱大闹西海妖族。
当时的妖族圣主是一尾九色蛟,被这少年扰得烦不胜烦,干脆亲身迎战,谁知这人是个疯的,一见他就两眼放光,鲛纱也不要了,非要抓头龙回去当坐骑。
圣主也疯了,气的。
那场大战打了七天七夜,最后以微生砚翻上龙背,被怒极的圣主砸出去撞断了一条腿告终。
絮沉好笑,没想到一千年过去了,这人竟还没放弃这个念头。
轰雷般的怒吼炸断了思绪。
他回神,见身侧一道人影蹿出,下意识伸手一拽,险些飞出去的清绝宗少年被拎着衣领扯回地面,咣当一声摔得龇牙咧嘴,“多谢道友!”
与他话音同时落下的是灰衣修士再次暴涨的灵力,只几息时间,雾龙已从悍戾转向了狂躁,龙尾破空乱舞,锐利的鞭鸣声落下,树石齐齐炸裂。
少年瞠目结舌:“这什么鬼东西,濯青前辈不会打不过吧!”
“胡言乱语什么!”女子声音冷冽,一把摁下他探起的头,堪堪躲过两块飞掠而过的尖石。
少年挣扎不及,被撅着屁股摁进枯叶里,闷声争辩道∶“可那老毒物毕竟也是化神修……”
“吼——”
雾龙忽然发出一声急吼,开始剧烈冲撞起来,几乎是疯了一样的撞向微生砚,却在终于触到伞沿的时刻倏然静止。
微生砚握着伞柄的五指轻轻收紧,下一瞬——
砰。
一缕阳光穿林打叶晃进人眼,遮天蔽日的巨龙宛如雨后朝露一般怦然炸开,烟消雾散。
少年:“……士啊。”
仙门弟子失踪一案,牵连甚广,各门各派总有些私底下藏着腌臜事不愿意配合的,无奈,月离这才亲自从无厌山请出了自己这位隐居已久的小师叔。
如今天下知道微生砚这个名字的人少了,但往前倒八百年,便是三岁娃娃也听过“问灵宗血战十九道,微生砚一剑镇山河”的故事。那是那个时代真正的天才,百年化神,惊才绝艳,却也是仙魔两道人人闻之色变的强盗流氓,他认定的事,你说法、说理都是没用的,就是真仙降世,那也得先打一架再说。
目光落在那把青绸伞上,絮沉眸光微定。
那两个清绝宗弟子没看出来,可他却请楚。那雾龙并不是凭空炸开的,从它显露身形开始,便有无数丝线从伞骨蜿蜒而出,悄无声息绕上了龙身。
雪白丝线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雾龙从一开始就被困进了其中。
所以哪怕同为化神境,微生砚的淡定也不是在虚张声势,他是真的没将灰衣修士放在眼里。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上辈子怎么就轻易被自己杀死了呢。
絮沉微微垂眼。
好在这一回时间还算多,他还有机会,将这人身上的谜团一层一层剥干净。
与两个小弟子一样,灰衣修士同样陷入了茫然,不等他回神,铺天盖地的藤蔓又再次袭来,斩之不尽,生生不息,不过片刻,毒门十数人便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青藤上一朵一朵白花绽放如星子。
绯红衣摆荡开余雾,微生砚停在灰衣修士身前,微微挑眉:“不是吱哇乱叫就是吐泥巴,你是黄鼠狼吗?”
灰衣修士气得瞋目切齿,奈何浑身上下被藤蔓牢牢绑住,连嘴都张不开,只能死死瞪着他。
静静看了一会儿对方狼狈挣扎的模样,微生砚心下无趣,转手打出一道传信灵识,尾羽拖着焰火的玄鸟虚影凌空飞出,盘旋三圈后振翅远去。
不出片刻,便有数十道身影齐齐赶来,蓝衣玉冠,肃容负剑,个个都在元婴以上,为首得是问灵宗执法堂长老,紫云山。
“哟,这不是黄皮子么?”紫云山扫开雾气,甫一看见趴在地上的灰衣修士就笑开了,捂着鼻子幸灾乐祸道∶“这怎么还五体投地上了,难不成是大仙儿遇上了真仙儿,想认个爷爷?”
微生砚看了她一眼,“黄皮子?”
“毒门的黄枝嘛,外号黄皮子,老远看见这黑气熏天的就知道了。”紫云山啧了声舌,“你怎么把他给逮了?”
“……”
居然还真是只黄鼠狼。
微生砚,“碰巧。”
紫云山∶“……不想解释可以不张嘴。”
她翻了个白眼,目光转向呆立在一旁当背景的三人,“咦”了一声∶“这小女娃怎么这么眼熟?”
女弟子一愣,正要解释自己是清绝宗弟子,还没开口就又被打断了——
“哦,谭家的孩子吧。”紫云山很快反应过来,“和谭乔长得真像啊。”
女弟子一愣∶“真人认识我父亲?”
“一面之缘。”紫云山打量了她几眼,“谭乔失踪时你才七岁吧,一晃眼长这么大了。”
女子垂眼,长睫掩去了眼底神色,抱拳行礼道∶“晚辈谭觉,见过真人。”
“不必多礼,你……”紫云山话未完,捆在黄枝身上的藤蔓突然齐齐断裂,不待几人反应,他已直直朝看起来修为最低的絮沉掠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变故只发生在转瞬间。
絮沉∶“……”
“黄皮子,你还要不要脸!”紫云山率先反应过来,一甩衣袖张口便骂∶“你一个化神修士,抓人家筑基期的小孩儿当挡箭牌,脸不要了!”
黄枝冷笑一声,“比不要脸谁能比得上你问灵宗的濯青真人?”
紫云山∶“……”
紫云山莫名噎了一下。
被人当面议论,微生砚照样面不改色。
“原本还只是怀疑你与我仙门弟子失踪有关,如今看来……”他微微挑眉,目光从被掐着的絮沉身上一扫而过,“却是坐实了?”
黄枝∶“……”
紫云山:“……”
谁听了不骂一句不要脸。
絮沉同样默然,他姿态放松,并没有被人扼住了命脉的自觉,直到抬眼发现微生砚不知何时又移回了视线,正直直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他才后知后觉地张口∶“仙尊救命,他要杀我。”
仙尊欣慰。
下一瞬,黄枝忽然痛呼一声,絮沉下意识闭眼,喷溅的鲜血溅在脸侧,隐隐带着余温。
掐着他的那截手臂落地,黄枝捂住断臂踉跄几步,“你……你……”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却始终没有下文,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对这个人心生忌惮。
千年前微生砚一剑化神,只一百年,空前绝后,人人都当他是真仙转世、天纵奇才,可那之后整整一千年,他却再无精进,始终停在化神期。
久而久之,不知道他过往的人不在乎,知道的就更不在乎了——一个少时了了的人,能算什么真本事。
微生砚闲闲收剑,“妄图杀害我仙门弟子,黄长老是想挑起仙魔大战吗?”
他那一剑太快了,快得几乎无人看清,但结果就是黄枝的胳膊断了,他此刻也的确在收剑。
黄枝气得几欲吐血,却愣是一个字都没再憋出来。
那柄青绸银骨伞被不急不缓地移到絮沉头顶,连同雾瘴一并遮去了没什么温度的天光。
微生砚俯身看他,眉眼弯弯,“没受伤吧,小道友?”
四目相对,絮沉从他眼里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没有。”他慢吞吞开口,“多谢仙尊救命。”
微生砚一笑,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大片乳白色浓雾陡然散开,黄枝那点残余的雾瘴在这片浓雾面前简直就是朵棉花,瞬间就被吞噬殆尽。
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他娘的什么鬼东西!”
“师姐小心——”
“啊!谁抓我!”
……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从浓雾里探出,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絮沉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