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十五丈。
絮沉胡乱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穿过重重树影,落在不远处的坟茔上。
震天杀伐声自身后传来,一道粗哑嗓音落入耳畔,如沙砾般硌人,“沉霄,你嗜杀成性,天地难容,如今已无路可去,还不交出神物,束手就擒。”
明明只剩十五丈了,这些人早不来晚不来,偏要此时来捣乱。
他轻喘了口气,提剑转身。
黑压压一片人影如乌云低垂,几乎将无厌山压垮,为首之人紫衣纹面,正是如今的仙门魁首,霍成。
仙山九宗,魔门十九道,西海妖族,佛门……为了追杀自己,避世不出的出世了,你死我活的仙魔两道勾结到一起了,这先天神物还真是个好东西。
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他嗓音嘶哑,“人来得挺齐。”
霍成生得燕颌虎须,不像修士,倒像个将军,“沉霄,此时交出先天神物,尚可回头。”
“回头?”絮沉好笑,“难道霍长老不知,先天神物与我神魂一体,交出它,岂非等于要我交出性命?”
霍成不为所动:“昔日你为夺神物杀死问灵宗微生真人,罪不可恕,如今因果循环,怨不得旁人。”
听他提起微生砚,絮沉脸色一沉。
“若今日是微生砚在此,霍长老亦是如此说法吗!”
霍成一噎,顿了片刻才沉声道∶“微生真人至情至性,千年前便曾一人一剑逼退魔门,若知此事,当不会有丝毫犹豫,以身赴死。”
絮沉几乎被气笑了。
这人居然有脸提,若不是千年前微生砚那一剑,眼前这些道貌岸然之徒,有一个算一个,早都死了,哪里还能有得这等仙魔勾结的好时候。
于是他真的笑了一声,“放你娘的屁!”
“混账!”一声怒喝落入耳畔,絮沉偏头,便见霍成身侧的年轻修士拔剑上前,“天地浩劫将至,先天神物事关天下安危,别说你这魔头,便是微生真人我等亦——”
话音未尽,一柄长剑已自其下腹穿过,血肉割裂声清晰入耳。
絮沉偏头看他,语气淡淡∶“亦什么?”
“你……”修士茫然低头,猛地吐出一口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木剑拔出,几点鲜血溅在颈侧,配上那张过于苍白的脸,莫名显出几分诡艳。
修士踉跄几步,颓然倒地,双眼却死死瞪着他,“你这……魔头……不……不得……好死!”
片刻死寂后,四下哄然炸开。
“金师兄……金师兄……”
“果然是魔头,嗜杀成性!”
“真是狼心狗肺之徒,杀了他!”
“对,杀了他,替天行道!”
“诛杀邪魔,替天行道!”
“诛杀邪魔,替天行道!”
……
絮沉眼波未动,连看也未多看这些人一眼。
他慢条斯理地擦完长剑,抬手,一道剑气悍然落下,对面齐声高呼的弟子反应不及,被横劈来的气浪接连扫落,往后狠狠砸去。
这一剑宛如一道信号。
霍成抬手,身后数万弟子齐齐拔剑,寒光成璧,如黑云般迎头压来,“杀——”
兵杀震天。
絮沉穿梭在人群里,身形如鬼魅,寒光过处人头接连落地。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身上又挨了多少刀,整座山头几乎被鲜血染透,冲天腥气逼得人直作呕。
鲜血涌上喉咙,耳鸣声愈发尖锐,一剑劈开侧面袭来的人影,他摆了摆头,血肉飞溅,天地都染被成赤色。
不知过了多久,杀声渐息,那些疯子一样一波一波扑来的人终于停了动作。
他提剑站在尸骨堆上,一片赤红里,紫衣纹面的霍成缓缓落入视线。“此刻交出神物,将来青史之上,你依然还是剑尊沉霄。”
血珠从眼睫滑落,絮沉扯了扯嘴角,抬剑指向霍成。
“谁稀罕。”
透过那道血红色的隔膜,他隐约看见对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听清,巨大白虎虚影在霍成身后成形,又逐渐凝实。
絮沉知道自己已经快站不住了,就是算真仙降世,被不眠不休地追杀三个月,也到了该倒下的时候。
数丈外,白虎腾空跃起,直直朝他俯冲而来。
絮沉不闪不避,被血浸透的木剑上青光闪过,如细藤般一路蜿蜒。
死了也好。
早些去到黄泉之下,说不定微生砚还没去投胎,两人还能再见一面。
白虎转瞬已至近前,咆哮震天,掀起漫天沙石。
身上最后一丝灵力被抽空,他冷静地想,一命换一命,不亏。
虎爪凌空砸下,絮沉抬眼,却在出剑前息看见三支长箭破空飞来。
轰——
铺天盖地的灵气与白虎相撞,滔天气浪轰然荡开,方圆数丈的弟子尽数被掀飞,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絮沉略微偏头,再转眼,便见前方人群散开,有一人蓝衣负剑,缓缓走出,“霍长老,在我问灵宗杀人,好大的威风啊。”
“月宗主。”耳鸣声终于散去,絮沉被这三个字吸引,循声望去,便见霍成脸色铁青。“你作为一宗之主,难道要包庇私吞神物的魔头,为虎作伥吗?!”
月宗主?哪个月宗主?
他还在回忆,那截靛蓝衣摆却已毫不留恋地路过霍成,停在了自己身前。
“沉霄剑尊。”来人语气冰凉,眼神几乎像看一个死人,“你竟还敢来问灵宗?”
四目相对,絮沉终于恍然,是当年那个跟在微生砚身边的孩子。
叫什么来着?
他想了想,哑声道:“月离。”
月离语气平平:“住口。”
絮沉垂眼,毕竟是微生砚唯一的师侄,四舍五入,也算自己的师侄了。
小辈,该让着些。
他掀起一块衣摆,又开始擦拭那把剑,“我为何不敢来?”
“为何?”短短六个字似乎将眼前人彻底激怒了,月离逼近一步,声音冷得几乎刺骨,“当年你以邪术入道,被各派追杀至无厌山,蒙我师叔相救才得以苟全性命,是也不是?”
剑上的血越擦越多,絮沉到底还是放下了衣摆,“是。”
“而后你受教于我师叔门下,得他赠剑之恩,可堪半师之谊。”锃的一声,长剑出鞘,银白剑锋压在颈侧,同那道声音一般冰凉,“是也不是?”
絮沉抬眼,“是。”
月离手很稳,可絮沉却觉得颈侧的剑尖在抖,“此后七年,你蓄意谋划,杀我师叔、夺其神物……是、也不是!”
风已止了,枝上积雪消融,一声一声,点滴不断。
许久后,一声喟叹逸散,“亦是。”
剑锋陷进皮肉,压出一道血痕,月离冷笑∶“既如此,你还敢来无厌山?”
“为何不敢来。”絮沉抬眼,眸光里没有半分波动,理所当然道:“他说过,不怪我。”
无论是辜恩负义,害其性命,还是费尽筹谋,夺占神物,都不怪。
或许是同情,也或许是因为不在乎,絮沉不知道。
他从前是一把刀,以三千剑魂凝一身剑骨,斩七情,断六欲,生就为杀人来。
后来人杀多了,遭了报应,被各道追杀至无厌山时,他以为自己终于能结束这荒唐的一生,却在临死前见到了世上最美的一剑。
华光斩凤凰,素雪垂天碧,微生砚收剑挡在他身前,墨发纷飞,红衣猎猎,冲来人一扬下巴。“你们这些人,非们说这孩子嗜杀成性,可他剑上却连半分杀意都没有,真是有趣。”
清浅带笑的嗓音入耳,他昏昏沉沉躺在尸骨堆上,想,原来我剑上无杀气。
原来,自己并不喜欢杀人。
他恍惚想起来,自己曾经,好像也是会哭会笑的,记忆里有人低声唤他“阿沉”,说——
“你执剑,是为天下苍生。”
豁然开朗。
那之后,他一剑化神,摆脱控制,斩杀微生砚,夺神物、渡剑骨,寻回七情,从无名刀成了剑尊沉霄。
此去七年,得偿所愿。
“月宗主。”嗓音硌耳,拉回了絮沉的思绪。霍成语气缓了些,温声道∶“若你是来为师叔报仇的,我等也非不通情理——”
“霍长老聋了吗?”月离骤然打断对方,收剑转身,“我师叔都不怪他,我报哪门子仇?”
絮沉难得有些真心想笑,便是不看,他也几乎能猜到霍成此刻是个什么脸色。不愧是微生砚带大的孩子,旁的不说,这嚣张气焰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身侧,月离的声音还在继续——
“此处是问灵宗无厌山,往前十五丈,是我师叔微生砚之墓。我不管你们要杀人、抢劫,还是做什么腌臜勾当。”
他一字一句道∶“在此、不行!”
霍成气极,“难道月宗主要为一己之私弃天下安危于不顾么,如此小儿行径,可对得起百姓苍生?若因此赔上问灵宗百世基业,将来黄泉之下,又有颜面见列祖列宗吗!”
洪钟般的质问回荡在无厌山巅,月离没回话,但他已给出了答案。
一把晶莹剔透的月色长弓在手上成形,三支长箭直指霍成,身后问灵弟子齐齐拔剑。
剑鸣铮铮,已经过一场血战的各道门人面面相觑。
絮沉冷眼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片刻后,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句“诛杀邪魔”,一声、两声、漫山成片,原本被震慑的气势再起,气氛瞬间紧绷。
剑拔弩张间,絮沉动了。
他缓缓向前,错开月离,走过神色肃然的问灵宗弟子,目光从对面伤痕累累的修士身上划过,垂在满地尸首之间,又穿过重重树影落于孤坟。
他扯了扯嘴角。
人人都想杀他,可没人知道,他本就没想活——一个人的一生若只能用“荒唐”二字来概括,那无论如何,他也是活不下去的。
他只是还想,再看那人一眼。
只十五丈。
凉风带着血腥味拂过脸颊,他收回视线,平稳停在霍成身前。
霍成抬手,震天喊声戛然而止。
二人对视,“沉霄,就算今日有问灵宗插手,你也在劫难逃。”
絮沉勾唇∶“霍长老误会了,絮某九岁离乡,以邪术入道,狗苟十年,杀人无数,自知罪孽深重,不求偷安。”
说到此处,他语气一转,“我只是还有个疑问,想请各位解答。”
霍成沉下一口气∶“说。”
他笑了一下,“先天神物需以心头血喂养,与其主一体同生。敢问各位,待我死了,哪一位愿意来做这容器,在浩劫来临时孤身赴死呢?”
霍成语气生硬,“此事无需你关心。”
“是吗?”絮沉也不恼,目光轻轻落在剑锋,“那我再问,各位口口声声为天下百姓,可到底为何想要这神物,旁人不知……诸位怀着什么腌臜心思,难道自己也不知吗?
“霍长老,你想要先天神物,难道囚尊主就不想要吗——
“儒圣、妖王、佛主也不想要吗?”
他说一句,目光就移向一个人,“若人人都想要,我死了,又该给谁呢。”
话音落,天地齐静。
见众人个个神色凝滞,他到底还是笑出了声。
“既然选不出来……”说到此处,他语气陡然一冷,霎时间风起,月沉,森森剑光游龙出海般朝天上席卷而去,“不如还是跟我一同去吧。”
轰——
满天烟岚弥散,雾气横卷,众人纷纷抬袖掩面,再定眼,那柄被鲜血浸透的木剑已当胸插在了絮沉身前。
“沉霄!”霍成当先反应过来,“你做什么!”
鲜血大口大口呕出,絮沉却依然在笑,“众生存亡,岂能系于一人一物……世上若真有如此蠢事,你们这群蠢货,还是都来给我陪葬吧。”
他话音落下,胸前骤然炸开一道青光,转瞬又被凭空升起的烈焰吞噬。
“不好,他要自散魂魄,毁掉神物!”魔尊率先反应过来,抬手一挥,“这是天火,快撤!”
妖王犹豫了一瞬,也匆匆跟上,黑压压的人群顿时散去一半。
“阿弥陀佛。”佛门主持摇摇头,低声劝道:“霍长老,切勿意气用事。”
霍成握紧双拳,眼见大火越烧越炽,怒哼一声,甩袖带着人仓促离去。
火光冲天,熊熊焰火瞬间染透半天天际,天是红的,地也是红的。
月离同样离开,路过絮沉时,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絮沉语气轻轻:“若哪一日他给你托梦,记得替我说一声——
“欠他的,算我还了。”
月离抿了抿唇,快步离开,身后弟子有人偷偷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剑尊,又被人扯着衣袖迅速拉走。
……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前赴后继扑进大火,纠缠不休,像极了他二十二岁那年,看见的那一剑。
同样是无厌山,大雪,尸骨成堆。
所有声音都远去,他恍然又见到了那一身张扬入骨的红衣。
“你来接我吗?”
人影不答,于是他又笑∶“看错了,你哪会来接我。”
明和十七年,冬,漫天裹素。
絮沉闭眼。
轰。
烈火延绵三十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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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