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按沉国之例,太子妃下,妾分三等,良娣、昭训、孺子各四人,爵视上卿,各有品级,沉若娶妃的时候,将左相之外于朝内有影响力的大臣将军之女都纳了进来。
太子妃是右相唯一的女儿,美貌而悍妒,而其余的那些女人,也都出自名门世家,美貌声望也并不比她逊色多少,于是太子府邸之内,斗成一片。
锦绣本也应该席卷入这场纷争里的,但是她没有名份,又因为眼盲缘故,不用在太子妃和沉若面前侍奉,安安静静的偏居于宫邸一角,也就鲜少有人来找她麻烦。
虽然偶尔太子妃想起来了会刁难她一下,但是毕竟锦绣前面等着和她别苗头的女人太多,也就顾不到她,于锦绣而言,日子也算平稳。
安静生活,安静的等待,等待那个被众多美丽女子包围着的男人偶尔来到她的身边,于匆匆几句话,甚至于连说话都来不及,一个草率的亲吻之后,就离开她的世界。
沉若的世界那样大,而她的世界那样小,只有他一个人,以及这个小小的院子。
她并不觉得不幸,只是偶尔于深寂的夜里,胸口里会有惆怅。
空洞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惆怅,于胸口里慢慢的充盈。
并不是后悔,也不能说是难过,只是,惆怅。
会想起很多人。父亲、沉蓝、没有见过的母亲——父亲一定被她伤透了心吧?想着想着,就会想哭,只能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仰头向天。
在这里哭的话,就不是父亲的女儿了,就等于否定了以前的一切——不是吗?
于是,锦绣便捂着面孔,在只有她一人的深夜里,轻轻弯起唇角。
在锦绣十八岁那一年,沉国皇帝晏驾,于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之后,沉若即位。
这场斗争于皇帝驾崩当日展开,当日干净利落的结束,而于这场短暂的骚动中,沉国所付出的代价是,四位皇子、三位公主、后宫八位妃子的性命——于这一役中,先帝所留下的成年子嗣除了沉若和沉蓝,全数死亡,只剩下未满八岁的一位皇子,三位公主——而这不过是个开始,与此相对应的,就是从那天开始,直到沉若正式登基的这半个月里,多达二十九家权门世族被连根拔除,阖族流放已是幸运,满门抄斩,未满十岁孩童,女童没入掖庭,男童收监,待十岁之后再行处斩——
于是整个国家都真切的认识到,帝座之上那个有着苍白美貌的帝王,手段雷霆,心思酷毒——
而这一切,于锦绣而言,就是换了一个住处,得到了一个九品选侍的封号,迁入皇宫——她终于正式成为她所爱男子的妾侍。
这回,却连那夜深人静,偶尔降临的温柔也慢慢的消失不见。
那个昔日于梨花树下温柔的将她抱拥而下的爱人,正从她的世界里逐渐走远。
不过也许说不定是他要来保护自己呢……
她站在庭院的一角,喃喃的说。
她只有一个宫女,小小年纪,贪玩得厉害,现在跑走不见,锦绣便于院墙的一角,低低倾述。
那是一道破败土墙,花丛掩映下,不易人察的地方,有个半人来高的破洞,一墙之隔,便是一片荒废、安置老弱宫人的宫苑,她那天偶尔走到这里,轻轻喃语,说觉得自己不开心,对面有人无声折了一枝犹自带着柔软晨雾的梨花给她。
那是她于这个宫廷里,唯一感受到的,沉默的温暖。
于是锦绣便有了习惯,趁着宫中无人,便到这个角落来说说心事。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身份,只是出于直觉的知道,那人断然不会加害自己,而对面那人有时在有时不在,在的时候也安静沉默,只是静静的听她说完,然后给她折一枝花草。
今天也是这样,她垂着头,低低的说:“我祖父皇就是这样的……他有个心爱的女子,为了不让别人伤害她,于是就故意疏远她……”
所以……沉若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珍惜她,想保护她,于是将她放置入深宫里不起眼的角落?
侧头,锦绣想着,然后慢慢的住口,不再说话。
对面那人,递给她一枝豆蔻,香气氤氲。
她相信,那人是为了保护她,才对她不闻不问,让她自生自灭。
请让她如此相信。
因了这一轮权势洗牌,沉若的妃子中,有的得到了于其家族相称的嘉奖,有的则和她家的家族一样,莫名其妙的贬入冷宫,然后莫名其妙的死了疯了。
人人都知道,若她们不能让敌手落入后者的下场,那就只能自己去冷宫里疯死了。
于是这些妆点沉国宫阙美丽的花朵们,于花荫之下,彼此杀伐——这场争斗里,死并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她的背后整个家族的杀戮兴衰。
而这场白热化的争斗,终于在第二年,将锦绣席卷进入——
起因是皇后与贵妃之间的争斗,贵妃有孕在身,生怕皇后和其他嫔妃于此时分了自己宠爱,不知怎样想,就选中了偏安于宫苑一角的锦绣。
秀丽而没有世家身份,皇帝于他国为质的时候所纳的爱婢,因为盲目而楚楚可怜,又柔弱安分,不生事端,陪伴沉若这样久,完全没有争宠之意,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于是她被推到风口浪尖,在乞巧宴的当夜,被送入沉若寝宫。
然后那个于她的记忆中,从来都是对她温柔以对,言笑晏晏的男人,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毫无预兆的怒吼。
“她算什么东西?!”她被沉若从房间里拖了出去,狠狠掷到了地上,“她算什么东西?!”他愤怒的声音几乎嘶哑,然后锦绣觉得自己的头发被人抓着,向上提起,头上的簪子滑落,轻轻脆脆的落到地上。
耳边嗡嗡的乱想着,她几乎听不清那个她深爱着的男人在怒吼些什么,只能隐隐约约的听到,他在吼什么要自重身份,莫非还以为这里是大越之类。
啊啊……是啊……
这里不是大越了。
这里是沉国。
沉若不再是质子,而是一国之帝君。
她也不是最受宠爱,被自己的父亲抱在膝盖娇养的公主,而不过是一个宫廷之中,最末等的,皇帝的妾侍。
她算什么呢?
半睁着眼,感觉到有人拖着她向外而去,锦绣不挣扎,不反抗,只在将要被拖拽出殿门的时候,转头而向,轻轻的问他:“……原来,你恨我吗……”
她没有等到那个男人的回答,换来的不知是哪个高位妃子一记干净利落的耳光,
她整个人都被打得向旁边歪侧了一下,缓缓的有血丝从唇角渗下。
锦绣不再说话,安静的任凭人将她拖走。
原来,他恨她。
不过想想也是应该的吧?她的父亲毁他家国,征他为质,百般羞辱,他有什么爱她的理由吗?
被粗暴的执着双臂,向外拖拽而去。
那一年的七夕,她奔波而来,被告知,是红烛高烧,喜字轻张,又是一年七夕,她被拖拽而出他的寝宫,仿佛她不过是最肮脏污秽的一样东西。
锦绣忽然就慢慢笑开,发髻散乱,蓬头垢面,她轻轻呢喃着一句什么,反反复复。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不能羞……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锦绣被丢到院子里,宫人扬长而去,她那个胆小的宫女怕得根本不敢靠近她,锦绣低声吩咐让她去睡,小女孩就跑得和兔子一样,蹿回了屋里。过了很久很久,锦绣才勉强支撑起身体,慢慢站起来,回房,把自己收拾一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甜而腥的东西堵着,吐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鲜血。
此时宫墙外有梆响传来,已然四更。
她慢慢走出去,到了惯常的那个墙角,却再也站立不住,慢慢的,慢慢的,蹲下身子,象个小小的孩子一样,将自己环抱成了一团。
“……被阿若憎恨这种事……从来没有想过呢……不过现在想起来,他对我好,对我温柔,都是要利用我吧……”她低低说,然后感觉到有无法抑制的疼痛从仿佛破了一个洞的胸口涌了上来。
她反反复复颠颠倒倒说着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对面有没有人,只是一个劲儿的说着,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挺下来的话,那从胸口开始破碎的洞会让她整个个人就此支离。
“……不过,他憎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么说着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有轻轻的声响,对面有人递过来了一枝花叶。
锦绣低低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来,是一枝开得正盛的玉簪花,是她喜欢的花,她还小的时候,玉簪花盛开的时日,沉若总是给她采来大捧大捧的玉簪花,几乎要将她淹没,然后少年含笑,为她梳发簪花。
——原来不过一厢情愿。
锦绣紧紧的握着花枝,把头埋低,然后慢慢的,呜咽而出。
对面的那个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向她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锦绣终于大哭,反手抓住那人,却只抓住了袖子,一声轻响,她从那人腕上抓下了什么。
一串珠子,温润而带着人体菲薄的温度。
抓住对方的时候,她感觉到,对方似乎是个男人,锦绣茫茫然的睁大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觉得自己应该被串珠还给对方,好好道歉,她摇摇晃晃起身,向墙边而去,轻声唤了,却发现对方已然无声的走了。
握着那串珠子,小心贴身藏好,锦绣慢慢的,惨淡的笑了。
不知道,有没有还给他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