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大雪。mengyuanshucheng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余父望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 磕了磕手中的烟杆子,“孩子他娘,我想着进山一趟,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嘛, 运气好的猎两张狐皮或是一头野猪, 也好把这个年给对付过去。”
男人的脸上满是褶皱, 说话时露出一口黄牙。
围在炭炉边缝补的余母也抬眼看了看外头, 此时风雪已停, 可天还未放晴, 暗沉沉的天色下, 延绵开去的雪色像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进去了只怕就出不来了。
她面有忧色。
“这雪都下了好几日了,山里的豺狼虎豹都饿急了,前儿我还听说前头村子里有人家的小孩被狼给叼走了呢,你这是......”
余父似是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 对着屋里头喊。
“老三, 老三......”
余丰宝掀开碎花布帘子, 探出头来,他生的白净俊俏, 在这茅草土屋里有着天然的违和感,“爹,您叫我?”
余父耷拉着眼皮。
“你穿上袄子,跟我进一趟山。”
余四妹抱着余六妹也探出了半个身子, 冷哼了一声。
“爹,家里活那么多,你让大哥或者是二哥跟你去就是了, 反正他们两在家也是光吃饭不干活的。”
余父牛眼一瞪,扬手就要打。
“老三,心细,跟我上山安全点。”
余四妹缩着脖子往后躲,嘴上却不饶人。
“爹,你就是偏心。我不管,反正我不让三哥去。”
说着就跟小小的余六妹两人一左一右缠住了余丰宝的两只手。
余丰宝心里头暖暖的,柔声劝道:“四妹,六妹,你们在家里乖乖的,帮着娘多做些活,我跟爹去山上打猎,兴许碰到了松鼠窝,还能淘些干果子回来呢。”
两个妹妹一听到有干果子,到底是犹豫了。
余四妹依依不舍的松了手,又将自己的袜子还有做的帽子和围脖都拿了过来,“三哥,你多穿双袜子,这样就不那么冻脚了,这围脖你也戴着,挡挡风,万事一定要小心啊......”
余父想着进山着实危险,于是又把老大给打了起来,三人一起进了山。
积雪没过小腿肚,行走起来格外的困难,余老大刚走了没多久就开始小声的嘀咕抱怨。
“这么冷的天,上什么山嘛?简直是没事找事。”
“要是遇到虎狼,咱们可就都玩完了。”
“爹你就是偏心眼子,干嘛不叫老|二出来,非得叫上我......”
余父在前头领路,余丰宝则顺着他走过的脚印走,这样也好节省点气力,他低着头,抿着唇赶路。
余老大自觉自说自话没甚意思,又回头将余丰宝脖子上的围脖抢了去,围在自己的身上。
陡然被抢走了围脖,寒风直往脖子里灌,冻的他牙齿直打颤。
余丰宝倒也没计较,缩着脖子继续赶路。
娘一直跟他说,家和万事兴,都是一家子骨肉凡事得谦让着些,这一让就让了十数年,也让出了习惯。
行了大半日的功夫,眼看就要进山了。
余父回头看了看,眼神在老大的身上略停了停,到底没说什么。他将冻得发硬的馕饼递给了两个儿子,余丰宝老实的接过,小口的吃着,偶尔就着点雪往下咽。
余老大又开始哼唧。
“这都硬的跟石头块似的,还怎么吃啊?”
余父不满的瞪了他一眼,“爱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一会儿遇到了豺狼,我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跑。”
被余父这么一吓唬,余老大也闷头吃了起来。
寒风呼啸而过,如铅石般的云黑沉沉的压在头顶。
密密的林子里窜出来的点点绿色,在漫天的白雪里倒是显得格外的通透,如同翠玉一般。
父子三人,在林子里待了整整五日。
好在运气还算不错,猎到了三张狐皮,还猎了一只狍子和獐子,可谓是收获颇丰。
余父脸上开了笑脸。
将猎物收拾干净,便下山往回走。
“回头让你母亲用这些骨头炖汤,再把这些肉给腌了......”
余老大馋的直流口水。
“爹,我都很久没吃肉了.......”
三人心头火热,脚下步子似是生了风一般。
眼看着就要出山了,忽的一旁的树丛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余父是老猎手了,他警惕的四下看了看,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着一双幽碧色的眼睛,像是鬼火一般。
“不好,有狼!”
话一喊出,余老大就开始哀嚎起来,他几乎下意识就窜到了余父的边上,连手上拎着的肉都掉在了地上,他颤抖着声音问,“爹,咋办啊?狼来了?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爹......”
余父被他哭丧似的声音给惹烦了,低喝道:“闭嘴。”
余父打猎几十载,处理猎物的时候,用了专门的法子掩盖了血腥味,为的就是怕引来虎狼这类的猛兽,可是没想到还是遇上了。
余父仔细的看了看,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是一只落单的饿急了的狼,只一只狼他自是不怕的,不说现在他们三人,就算他一人,他也是不惧的。
饿狼从灌木丛里窜了出来,盯着先前余老大掉在地上的那些肉,张开的血盆大口里流着腥臭的涎液,交错的犬牙泛着寒光,它伏着身子,口中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余丰宝见了,眼睛都直了,家里人多,原本粮食就不够吃的,如今好不容易弄到了些肉,要是被狼给吃了,岂不是糟蹋了,他心一横,就朝着饿狼跑了过去。
这狼也不知饿了多久,好不容易碰到些吃的,怎会轻易相让,几乎同时也扑了过来。
余丰宝动作倒是快,一手抄起地上的肉就要往回跑,谁知脚下一个打滑,人就摔在了地上,他将肉死死的护在胸前,右手抬了起来挡在身前,妄图挡住饿狼的扑食。
剧烈的疼痛从右臂传来的时候,余丰宝疼的眼泪都下来了。
好在余父反应倒是够快,一棍子抽在了狼的腰背上,狼被抽飞了出去,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又爬了起来,仰头便发出一道狼嚎。
狼嚎声在空旷的森林里传了很远。
余父脸色一沉,“不好!”
他忙对着身后吓的瑟瑟发抖的余老大喝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来扶你弟弟。”
余老大不情不愿的上前将余丰宝搀扶了起来,三人快步朝着山下跑去。
狼群来的很快。
约莫有十多头,这些狼群很是聪明,远远的包抄而来。
余父沉着脸。
余老大不停的埋怨,“没事你逞什么英雄好汉,这下好了,别说掉了的那块肉,现在咱们都得死在这里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余丰宝咬着唇,不作声。
余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三儿,今儿要是顾着你,只怕咱们爷三都回不去了。”
余丰宝的眼里有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余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将先前捡回来的肉还有自己身上背着的肉挂在余老大的身上。
然后跪在雪地里给余父磕了三个头,转身往林子里跑去。
与其大家一起死,还不如死他一个。
倒也不是他多高尚孝顺,只是一想到家里的劳动力都没了,弟弟妹妹还有母亲该怎么活啊?只怕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的。
他边跑边哭,滚烫的泪撒在寒风里。
眼前一片模糊,他跑了几步摔倒在地,爬起来又跑,浑身沾满了雪,可是还没等他跑多远,狼群就将他围住了。
他望着远处那消失在风雪尽头的两道身影,认命似的躺在了雪地里。
过往的种种在眼前快速划过。
他在这个家里任劳任怨,从来不曾争抢什么,可到头来就这么被丢下,葬身狼腹,连一个回头都没有,要是父亲的眼里有那么一丝的不舍,或是回了个头,顿了个步,他都可以心甘情愿赴死。
至少心不会像是被人生生剜去那么痛。
狼群近了,他甚至可以闻到了它们口中的浓浓的腥臭味。
余丰宝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落。
可等了许久,想象中被撕咬的疼痛也未传来,他将眼睛掀开了一条细缝,远远似乎听到了箭矢还有说话的声音。
狼群散了,有一小队猎人围了过来。
“小兄弟,你怎么样了?”
那是一张皮肤黝黑的脸,可眼珠子却是亮的,只这么一句话,却让他溃不成军,余丰宝大声的哭了起来,嚎啕大哭。
那人脱下帽子,挠了挠脑袋,跟身后的同伴说。
“我还没见过这么爱哭的男人呢。”
众人起着哄,笑着。
有年纪稍大些的走了过来,“年纪轻轻的,估摸是被吓着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当初第一次遇到狼群的时候,不也吓的鬼喊鬼叫的嘛?”
那人又问,“小兄弟,你一个人进山的吗?你家里人呢?”
余丰宝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似乎将他这十数年埋在心底的委屈给哭完了,才起身给救命恩人道谢。
这些人是前头村子的,也是进山来打猎的。
听说余丰宝是余家村的,还热心的把他送出了林子。
......
余母远远见到了余父扛着猎物回来了,隔了老远便迎了出来,又回身对着屋子里喊,“四妹,老五,六妹,你们爹回来啦。”
余四妹拉着余六妹也跟着跑了出来,一家人看着新鲜的肉,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只余六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
“爹,我三哥呢?”
余父沉默,抿着唇角。
倒是余老大不满的哼了一声,“死了,叫狼给吃了。”
余四妹红着眼圈,一头就撞了过去,撞得的余老大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
“你胡说,三哥才不会死呢,他答应我要给我们淘些干果回来的。”
她拿手背擦着眼泪又跑到余父跟前,仰着头问。
“爹,三哥呢?”
余父叹了口气。
余老大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血,不屑道:“谁叫他没事逞能的,要不是他为了抢那块掉了的肉,我们也不会被狼群追.......”
话还没说完,就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余父冷声喝道:“你给我闭嘴,要不是你这个东西没用,没拿住东西,老三他怎么会......”
余老大敢怒不敢言。
余母忙从中劝和,一家人回了家里。
屋子里烧着炭炉,一家人坐在堂屋里,皆都沉默不言。
余四妹搂着妹妹低低的啜泣着,余母坐在一旁腌肉,余父则坐在门口抽着旱烟,偶尔抬头看一眼外头那茫茫的雪色,还有雪色尽头那延绵至白雾里的隐约的山脉轮廓。
余老大被打也不敢在作声,躲在东边的屋子里闷头睡觉。
余老二则扯着嗓子喊,“娘,饭好了吗?啥时候吃饭啊,我都快饿死了。”
余母咬牙道:“整日里就知道吃,现在你弟弟没了......”也不知是腌料辣了眼睛,还是真的难过,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余父抽完旱烟,起身回屋。
“孩子他娘,你晚上收拾几件老三的旧衣裳,明儿给孩子立个衣冠墓,这孩子到了咱们家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死了总得有个地方待。”
余母应了声。
晚间时分,又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如柳絮般飘落,寒风呼号着,吹的窗户吱呀作响。
一家人早早都睡下了。
余六妹窝在余四妹的怀里,“四姐,你身上一点都不热,我想要三哥回来陪我睡觉,三哥身上热,跟暖炉一样热。”
余四妹咬着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
“六妹,三哥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余六妹年纪尚小,还不懂生死的概念,她往被窝里钻了钻。
“那我想三哥了怎么办?我去哪儿找他?”
余六妹再也忍不住抱着妹妹哭了起来。
“扣扣扣......”
似乎有敲窗户的声音传了过来,起初还不是很清晰,余四妹仔细听了听,又大着胆子伸头一望,借着外头的雪色,她看到了窗户上印着一道黑影。
她吓的不轻,缩回了被窝里。
敲击声再次传来的时候,余六妹大着胆子问,“谁啊?”
“是我!”
窗外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余四妹连鞋袜都来不及穿,跑着去开了门,门打开的瞬间,风雪卷着刺骨的寒意吹了进来,余四妹扑到了余丰宝的怀里,放声哭道。
“三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爹说你死了......呜呜......”
他哭的伤心,惹的余丰宝也跟着落泪。
“既然爹说我死了,你还敢出来开门,你就不怕我是恶鬼,来把你带走的?”
余四妹破涕为笑。
“三哥是世上最好的人,就算变成了鬼,那也是好鬼,不会害我的。”
余丰宝拢着妹妹进了屋。
屋子里烧了暖炕,很是暖和。他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待到恢复了点知觉之后才从怀里掏出些干果子。
有花生,松子,核桃,榛子等等。
“瞧瞧,这是什么?”
余六妹坐在炕上,小小的手拢着余丰宝的手,嘟着嘴给他吹吹。
“三哥,被窝我跟四姐都暖好了,你快上来。”
余四妹高兴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忙去了厨房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三哥,来,快趁热吃了。肚子里有东西,就不冷了。”
......
又过了几年,河东大旱,庄稼颗粒无收。
余母坐在小马扎上愣愣的出神,锅里熬着稀粥,说是稀粥也就是一丁点糙米配上一大锅的水,家里那么多张嘴,眼看着老大老二也到了快成亲的年纪,如今家里又是这般光景,叫她怎么能不愁呢?
还好她昨儿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听人说了一嘴,知道了个法子,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余丰宝带着弟妹们去外头挖野草回来,见母亲正在发呆,忙上前安慰道:“娘,等熬过这一季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余母看着余丰宝的脸,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
她“噗通”一声跪在了余丰宝的跟前,给他磕头。
“三儿,娘找到了一个活命门路,整个家里就你生的最好看,娘想送你去,等到了那里你自是不愁吃穿的。”
余丰宝被吓到了,忙将余母搀了起来。
“娘,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余母擦掉了眼泪,“真的?”
余丰宝倒也没想着会被送去哪里,他想着自己一走,家里就少了一张嘴,弟妹们多少能多吃点,况且娘说去的地方不愁吃喝,那自然是好去处的。
可是他从未想到,是那样的地方?
他原本以为只是去大户人家做小厮下人之类的。
夜色渐浓。
余父冷声道:“不行。”
余母则哭着道。
“如今年成一年不如一年,老大跟老二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我要是不送老三去那样的地方,咱们这个家可就真的没活路了。老三虽不说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好歹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要不是万不得已你以为我愿意送他去那样的去处吗?”
余父板着脸,沉默不语。
“当年那人将孩子扔在我们家门口,那就说明我们跟这孩子有缘,如今把人送到那个地方,岂不是有意让人家断子绝孙吗?”
......
余丰宝原本只想来找余母说话的,没成想却听到了这个秘密。
原来在这个家里,只有他是个外人。
这个消息无异于是五雷轰顶,余丰宝消化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临走的那天,弟弟和妹妹都来送他。
“三哥,记得回来看小六啊。”
“三哥,等小五长大了,一定赚好多银子,把你赎回来。”
“三哥,我舍不得你走。”
......
他坐在板车上,对着弟弟妹妹们摆手,一直到见不到人了,还不肯放下来。
京中繁华无比,到处都是商贩。
余父和余母一路问人找到了“小刀刘”的府上。
小刀刘个子不高,一双小眼睛在余丰宝的身上打量了几番,“模样倒是不错。”
余丰宝的心里沉甸甸的,他像是木偶一样在字据上按了手印,具体是什么字据他不想看,也看不明白。
余父余母拿了钱便走了。
余丰宝站在门口,希望他们会转身看他一眼,可是他等了许久,直到两人的身影都消失了,也未等到。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度过了人生中最惨痛的一段时间。
他被关在一个闷热异常,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哀嚎声昼夜不止,他只咬着布条,愣愣的看着顶上的一丁点光亮。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他顺利进了宫。
又因为没银子塞给分活的太监,于是被指去伺候废太子。
他初次见到谢承安的时候。
他坐在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软榻上,手持着一卷书,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如同是话本子里成了精的鬼魅一般,有着妖异的美感。
他一时看呆了。
“看够了?”
直到男人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才回过了神。
多年后。
他成了大周朝的独一无二的凤后,人人敬仰的永安王,可依旧贪看成平帝谢承安的脸。
约莫对于心爱钟情之人。
是一辈子都看不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