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三年,冬。mengyuanshucheng
铅石般乌沉沉的云笼罩在京城的上空,一道银蛇穿破厚厚的云层,照亮了大半个京城。
“轰隆隆......”
滚滚的冬雷自天边而来,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银蛇肆虐,一道震耳欲聋的炸雷平地响起。
“不好啦,走水啦,东宫走水啦!”
“快救火啊......”
......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谢承安搓着手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反正屋子里也没多暖和。
而且他也许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
屋子里没有地龙,也没有炭盆,寒意从缝隙里直往屋里钻,阴寒的湿气沁入骨头缝里,让人无处可躲藏。
谢承安身上的衣裳还是夏日里的薄衫,他倚在门边不停的拿手搓着双臂,男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如玉般的手上布满了冻疮,一块一块的青紫色分外显眼。
许是看的久了,外头纷杂的人影和嘈杂的声响都慢慢变得模糊了起来。
男人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原就生的眉目俊朗,乌墨般的发随意垂在身后,一双狭长的凤眸似是那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隐于夜色中。
这一笑,更是有着摄人心魄的美。
一旁提着木桶救火的小太监见了,不由就失了神,下意识的对着他微微躬了身。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些太监一掌拍在小太监的头上,喝道:“若是耽搁了救火,仔细你的脑袋。”
小太监许是新来的,胆子倒也大,吐了吐舌头。
“师傅,原来废太子生的这般好看啊?”
年长的太监沉着脸,伸手点在小太监的额上。
“我是怎么教你的,少说话多做事才是宫里的生存之道。祸从口出,若是管不住这张嘴,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火势也渐渐下去了。
所有人像是潮水般退了出去,仿佛这东宫里有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徒留下一片焦黑还冒着些许白烟的偏殿隐在暗夜里。
朱红色的宫门吱呀一声关上后,世界似乎也跟着清静了。
唯有落雪的声音。
昔年他是尊贵无匹的大周朝太子,锦衣玉食,万民拜服。
这东宫也是整个京城里最热闹的去处,谁人不眼巴巴的想进来走一遭?
时移世易。
东宫还是东宫,他依旧还是太子。
不过是“废”太子。
往日的繁华景象依稀尚在眼前,不想如今这偌大的东宫里只剩下他一人,活的如同孤魂野鬼般。
连最末等的太监宫女远远见了都绕道而走,生怕沾染上了东宫的霉气。
谢承安圈手覆在唇边轻咳了几声,浓郁的铁锈味盈满口中,他默然垂下手,故意不去瞧虎口上那点点的猩红。
“太子谢承安品行无端,倒施逆行,枉顾君臣父子之情谊,褫夺太子封号,贬为庶人,幽居于东宫之内,非死不得出。”
父皇乾元帝的话犹在耳边。
谢承安合衣躺下,一夜梦魇不断。
......
朔风凛凛,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整整三日,将整个皇宫装裹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墙角的一株红梅开的正盛,淡淡的梅香自冷冽的风雪中传了过来。
“咱家告诉你们,能进宫伺候那都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旁人想求也求不来的。”
内务府门外的雪地里一个手持拂尘,面无白须的太监正踱步训着新来的小太监。
他翘着兰花指,尖声道:“往后在宫里行走,要想活的长久,就管好自己的嘴,管好自己的眼,管好自己的耳朵,不该说的别说,不该看的也别看,不该听的也别听。”
这一行十个小太监,分两排站着,一行五个。
许是新进宫的缘故,皆都好奇的东张西望着。
唯有站在第二排最右边的那个身材高挑瘦削的小太监,全程都垂着脑袋,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
老太监伸手指了指他,“你们得学学他的安静样子,这样才能在这宫里活下去,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忽然被点名,余丰宝下意识的就抬起了头。
唇红齿白,眉眼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满是茫然与错愕,神情怯怯的,倒是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来。
连见惯了后宫佳丽的老太监都忍不住赞一声,即使艳冠六宫的端贵妃来了,只怕也会相形见绌,失了颜色吧。
老太监摇了摇头。
可怜这么个好模样,竟也入宫做了阉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惜啊!
其余的小太监皆都看向余丰宝,眸子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嫉妒。
“长的好有什么用,能跟到好主子才算是挣到了好的前程呢!”
“对,我才不信哪个主子能瞧上这么个狐媚样的奴才,这要换了我,这张脸日日在我跟前晃,就算不死,怄也怄的少活几年呢。”
“谁说不是呢!”
众人毫不避讳的议论起来。
余丰宝只当没听见,低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冰雪。
他原本是京郊河东余家村人,因着上头有两个哥哥,皆已年逾二十还未成亲,加上今年又是大旱,原本就艰难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余父和余母几番商议之下,便狠心将余丰宝送进宫来。
为的就是好换几十两银子给两个哥哥成亲娶媳妇用。
余丰宝是家里的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他刚好是卡在中间,可谓是爹不疼娘不爱,每日里活的跟个空气似的。
他原也是想逃的,可看到饿的面黄肌肉的弟弟和妹妹,又见到白了头的爹和娘,便点头应下了。
临走的时候牙牙学语的小妹妹拉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问他,“三哥,你去哪儿啊?”
余丰宝泪如雨下,转身就跑。
“三哥,记得回来看小六啊。”
“三哥,等小五长大了,一定赚好多好多银子,把你赎回来!”
......
可她们那里知道,她们的三哥挨了一刀子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又入了宫,此生只怕是再难相见了。
替他净身的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小刀刘”,余父和余母为了多得些银子,让余丰宝写下了契约,净身的费用等以后入宫当了太监赚了银子再还也不迟。
余丰宝记的清楚,母亲跟小刀刘说,“我家老三没别的长处,就这张脸长的出挑,加上性子又不多事,想来进了宫定会平步青云的,欠你的银子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他还记得,父母拿着银子喜笑颜开离开时的背影。
他一个人在暗无天日,闷热异常的屋子里待了整整一个月,才再次见到外面的日头,余丰宝觉得身上少了个东西,人似乎也轻快了些。
跟他一起净身的还有几个人,他却一直没再见到过了。
后来他便进了宫。
简单学了宫中的礼仪之后,今日便是分去处的时候了。
是人哪有不想去往高处去的,其他人都给成公公塞了银钱,唯独余丰宝什么都没有,他安静的等到了最后,待人的走后才走到成公公的跟前,小声问道。
“公公,我去哪儿伺候啊?”
成公公颠着手里的银子,笑呵呵的道:“哟,瞧我这老眼昏花的,竟然还漏了一个。这样吧,东宫那还缺一个伺候的,你就去那儿吧。”
余丰宝面上无悲无喜,谢了礼。
“哼,不要脸的老东西。”
贺元卿对着成公公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而勾着余丰宝的肩。
“你还谢他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东宫是什么地方?”
这批一道入宫的太监里,唯有贺元卿与他最为要好,他眨了眨眼问,“东宫不是太子住的地方吗?”
贺元卿伸手在他的额上点了一下。
“就你这性子还想在皇宫里混呢,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的东宫跟以往的东宫可不一样了......”
他警惕的四下望了望,趴在余丰宝的耳旁小声道。
“今岁皇上频繁生病,钦天监的人说是有人暗中施巫蛊之术,是以皇上的龙体才一直欠安,皇上大怒,下令禁军满皇宫里搜,后来你猜怎么着?”
余丰宝漂亮的眸子里一片纯净,摇了摇头。
贺元卿颇为无奈的叹了一声,继续道:“事后在东宫里发现了各种巫蛊器具,或是布制的,或是木制的,上头皆书着皇上的生辰八字。皇上震怒便将太子废了,幽禁于东宫,还放言非死不得出。”
余丰宝垂下眸子,轻轻的“哦”了一声。
原来跟他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可怜虫啊。
贺元卿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他,“你知不知道,你若是去了东宫这辈子就别想出头了,而且,而且......”
余丰宝见他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下意识的问道。
“而且什么?”
贺元卿神秘兮兮的道:“而且我还听说太子被废之后,性情大变,最喜欢咬人。我还听人说起曾经有一个进去服侍的太监竟是被活活咬死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儿,现在宫里的人见了东宫都绕着走,没人敢靠近那里半步,宫里的人都在传,废太子已经疯了。”
闻言,余丰宝又低下头“哦”了一声。
仿佛即将深入虎穴的人不是他,而是旁人似的。
贺元卿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余丰宝,你他娘的不会有受虐倾向吧?”
“没有啊!”
余丰宝冲着他浅浅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