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没想到洪胜忽然动手,更没想到净闻会替那祖孙俩挡下这一击。
鲜血从他后颈滴落,染红衣襟,常青看到那双幽深眼眸里的隐忍和晦暗。
太子殿下矜贵无双,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常青愤懑难当,重重拨开那行凶的壮汉,掏出一块玉牌来。
“吾乃殿前司天子近卫常青,见此令牌者,如见今上!”
洪胜傻了眼,怔愣在原地,一时想不出应对之法。
什么殿前司,什么天子近卫,他都不曾听说。
但常青一脸冷冽之色,看起来不像是弄虚作假的样子。
不管是不是朝廷的人,总归是令人忌惮的,挥手让底下人禀报李望山,洪胜一改适才的嚣张气焰,讨好地露出笑脸。
“大人息怒,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实在罪过,您先随我去前方酒肆小坐,这里自有人处置。”
“尔等强抢民女,为非作歹,又打砸伤人,按律当收监论罪。”常青没有与他们折腾的心思,怒声道,“今日之事我将立时奏报上达天听,必惩处恶人。”
“大人……”洪胜大惊失色,他不过是要一个女人,怎么会惹来朝廷的人,如此言之凿凿要治他的罪,显然不是说说而已。
他彻底慌了神,噗通跪在常青面前,迭声认错:“大人饶命,小人一时糊涂,并非要为难张家祖孙俩,小的知错了!”
常青从未像此刻这般愤怒过,尤其看到净闻捂着后颈的伤口眉头紧蹙,更是怒不可遏:“你可知道你伤的是——”
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掌搭在他肩头,常青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他转头,迎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净闻朝他摇了摇头。
“殿……净闻法师!”
常青受不了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被一群刁民欺辱,他满身风华尊贵,如今却跌入尘埃里任人欺凌。
他倒是能冷静,若是皇帝见了昔日引以为傲的儿子成了这般模样,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废储的决定。
“都是底下人胡来,不想伤了这位法师,恳请法师恕罪……”洪胜冷汗直流,还不忘拽过那伤人的手下,“大人,都是他,都是他的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方才打人的男人脸白如纸,匍匐在地,不停磕头求饶。
净闻一手捂着后颈,鲜血自指缝流下,浸透衣衫。
他面无表情看着地上的人,道一声阿弥陀佛,声色平缓:“行恶得恶,如种苦种。恶自受罪,善自受福。今日之事乃因果报应,贫僧无法替他人饶恕尔等罪孽,是非曲直,便交由律法处置吧。”
他回过头,把地上早已吓傻的祖孙俩搀扶起来。
小姑娘惶惶望着他,“法师,你的伤……”
“无事。”他淡淡颔首,瞥了常青一眼,终是沉寂无言地转身离去。
佛祖普度众生,却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他一心向佛,妄想能救济苍生。到头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徒劳无功。
净闻低着头,长睫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本是抬脚要往城外去,不料一块月白色的罗帕突然出现眼前。
罗帕的主人仰着脑袋,清澈的杏眸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沉思一瞬,伸手接过,“多谢。”
并没有过多停留,帕子捂着伤口,又继续往前。
宁湘也不说话,就跟在他身后。
残阳如火,云霞遍天。
宁湘目睹净闻受伤的一幕,心中惊骇之余,更莫名多出一丝心疼,尤其他神色如常,阻止常青公布他身份时。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做太子和做和尚有什么不一样,以至于抛却荣华富贵遁入空门。
可他的伤好像并不轻,血是止住了,后颈脊骨处却留下狰狞的伤口,宁湘看着那截脖颈下的血迹于心不忍。
跟了他走了两里地,总算忍不住了:“净闻法师……适才那些人打你你怎么不还手?”
“打人有违佛门戒律。”
宁湘冷眼旁观都觉得气愤,“难道你就任由他们把你打死?”
净闻在前边走着,并不接话。
宁湘义愤填膺,更有股怒其不争的戚然,她快步走上去:“放任他们,何尝不是助纣为虐。”
净闻掀了掀眼皮,语气清冷:“既有朝廷的人出面,自有律法处置,谈何放任?”
“这世间诸如那张家祖孙俩的人千千万万,今日是你路见不平、是常青出手相救,但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又有多少人受苦受难。坏人一日得不到惩治,这天下一日不得太平!”
净闻摸着后颈,直到伤处不再流血,才将那已经沾满了血的罗帕捏在手里。
宁湘因气愤激动而通红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脚步加快,她也如影随形。
净闻叹息一声,并不深想她为何想方设法劝他还俗,又是为何能一口叫出殿前司护卫的名字。
也许不是意外,不是巧合。
最后的目的,都是因为他。
脖颈的伤口隐隐作痛,她说得急了,还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净闻法师,你怎么不理我?你的伤要不要紧,快脱了衣裳,我帮你瞧瞧吧……”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毫无体统规矩,他没由来的感到烦闷,一把拂开她的手,语气淡漠:“施主别跟着我了。”
宁湘愕然站着,眼睁睁看他冷漠的转身离去。
他竟然凶她?
净闻法师被砸坏脑袋了?
*
另一头,常青与洪胜对峙不休,心中还因净闻的遭遇怒火不散,李望山姗姗来迟。
早听底下人说明了适才发生的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让差役擒住洪胜:“把这几个强抢民女的人带回官衙去。”
复又向张家祖孙俩赔罪:“二位受惊,本官这就差人送你们回去,一应损坏的东西照赔无误。”
等眼前烂摊子收拾妥当,方满面愧疚向常青告罪:“今日之事属下官管辖不力,多亏大人出手相助,没有酿成大祸。”
李望山为官多年,早练就了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的本事。
常青并不信任他,但眼下他还记挂着净闻的伤势,把洪胜交给李望山便离开了。
李望山冷着脸回官衙时,洪胜翘着二郎腿在内堂喝茶,看到他便开始不满的控诉,“大人,那个什么殿前司常青是什么人?你如此忌惮他作甚?”
李望山跨进门,差役送来热茶,他在庭中踱步,半晌才回答:“一个护卫不可怕,但他背后是京都,是皇上。”
李望山离京几年,并不认识常青。按理说,他身为涿州知州比一个没有官衔的殿前司护卫尊贵的多。
但如今他的把柄泄露,还不知和常青有没有关系,若是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洪胜方才被差役擒住,费劲挣扎了一下伤了胳膊,颇有几分幽怨的说:“那个姓常的也是不识好歹,偏颇一个和尚做什么。”
“和尚……”提起这个,李望山就怒火丛生,“叫你收敛,你偏要鲁莽行事,你知道那个和尚是什么人吗?”
洪胜揉着肩膀,一脸不屑:“什么人?难不成还是什么皇亲国戚?”
“他是宣明繁。”李望山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三年前出家做了和尚的废太子,宣明繁。”
洪胜险些从椅子上跌坐下去:“什么……”
太、太子?
洪胜在天回镇作威作福多年,往来法华寺的和尚也见过许多,虽然像净闻这般气度和长相的和尚少见,也不曾往废太子身上想。
李望山说过太子被废后在京城哪座深山寺院里出家修行,怎么几年过去了,就这么巧到了琢州来。
“我……他他他……”洪胜语无伦次,战战兢兢地凑到李望山跟前,满脸横肉耷拉在一起,“大、大人,他不会找我麻烦吧?”
洪胜可还记得常青说的要奏报朝廷,治他的罪。
李望山在主位落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面色倒算镇定:“他已是被废储的太子,没什么威胁,但他在涿州城,始终是个心腹大患……还有那个殿前司常青。”
洪胜唯李望山马首是瞻,听见这话马上问:“大人要怎么做?”
李望山微眯了眼,面上寒光尽显,手中的茶杯猛地搁回桌上,缓缓道:“王爷吩咐了,不能让废太子活着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