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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晨时,早课和练剑的弟子都散得七七八八了,算上来放眼望去,整个山临水也只剩下一人。
姜令驻足停留,谦卑有礼地行弟子之礼,说:“爹,您怎么……来了?”
山临水是弟子学习苦练之地,平日里诸位宗门长老都不会前来督促,上三宗一直也崇尚的是“自立自强”,这个规矩从古至今,从落魄宗门到天下第一宗门,始终如一。
头顶对着的朝阳从微微露出的顶上斜洒下来,姜明中抬着指尖,指骨上立着如虫蛹蜷缩的一小团灵力,隐约能感觉到它的颤动。
有人动那里了?
姜明中念头一转,抽出另一只手对姜令招了招手,言和而色夷,道:“过来用手摸摸。”
这是平常百姓家父子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如此的慈祥和蔼,以至于姜令都下意识恍惚了一下。可是修仙者没有父子之情谊,而且……他的母亲就死在姜明中手里。
细看这局,这怕不是,一场缀有计谋的情。
“爹爹这是干什么?”姜令吞了口唾沫,“看上去就是珍贵的物件,我可不敢随意触碰。”
姜明中皱了皱眉,不满地主动走向他,嗓子里溢出笑声,说:“身为父亲怎么可能害你,令儿,你不都借着掌门之子的由头,多多少少都干了些莽事?”
忽然是比远飞的霜雁还要快的速度,姜明中未听见他的应肯,竟猛然把指骨上的一撮来历不明的灵力,像是生生钉在了姜令的嗓子眼里。
他松了手,长笑一声,道:“不信你看看?这样你的修为是不是大涨了?”
姜令在他逼迫吞咽这团棉花似的东西时,就早已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骤然被捏紧,然后又松开,反反复复,最终如纸人一样,生息都没了。
但他酝酿了下灵识,运用着自己的灵力,本命剑突然发散出一层金光,剑由心生,剑随主人的灵力而存。
他愣愣盯着本命剑上的金光,脸的轮廓和五官倒在反光的剑身上,不知不觉中却仿佛有了姜明中的脸,随后在姜令再看上一眼时,一瞬消失。
姜令:“爹爹为何要收澹楚为弟子?甚至如今短短两日,宗门里已经有人传您要立他为内门弟子了!”
随着他的话语而落,他的灵识闪出一抹澜色的身影,本命剑埋伏按动住跟在他的身后,他闭眼道:“我不想再见到他。”
姜明中心情尚佳,但没有同他解释刚刚那团是什么,亦或者是如今他的这个问题。他避重就轻道:“澹楚吗,他的天赋不错,是个好苗子。”
姜令摩着牙齿,狠道:“我的天赋也不错,而且……而且万一他是其他宗门派来的底细呢?”
理由过于地牵扯,但口一出,话一脱,想堵都堵不住,他不知是气得还是后悔的,总之就是面红耳赤。
姜明中不冷不热地看着他,说:“我身为掌门,自有分寸,你也只需要安心等着继承你老子我的财贯,其余的你就当是耳边风,梦中语。”
山临水倏地只有他们血脉相承的二人的呼吸声,姜令还没彻底歇气下来,呼吸声也越来越急促,答道:“我又没想当掌门,我只想赢他!”
晨起的琐碎事一统奔向他,又是几经的斗嘴都力,他的弟子服几乎浸湿了,他如今是正大光明的以白诋青,是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虚伪,但是只有他现在是个丧家犬的装扮。
眼前的湿气形成了雾,遮掩上了他欲发渴望透过去的利刃。
半晌,他抹去了眸间的水,就听见姜明中道:“你自己在这仔细钻研,等什么时候能悟出几分大道理就离开山临水。”
姜令迫切地希望回自己的小木屋寻一身清爽的衣服,无论如何也都总好过这黏在身上的湿衣服。
他听了,恶狠狠回怼道:“待在这里干什么?让其他弟子可怜我浑身脏兮兮的?你要么就……”
音如至了岔口分了开来,剩下几字几语就这么水灵灵地没了。
姜明中还端着老先生的脾性,说:“令儿,你自当要勤奋了。”
他叹息着,却伴着他的叹息声,姜令更加痛苦了,面上瞧着不明所以,不知是什么原因,内里却像抽丝剥茧,像被拔了灵脉,痛死了他了。
他闷闷闭嘴了。
再怎么大的脾气,大抵都被这一出给弄得灭了好大半。可是点火的苗头从来不缺,添一把柴的人也从来都有。
要说姜令盘腿坐在山临水内阁所铺设的毯子上,春日室暖,他更热了。本该这个时辰,也当无一弟子来此,更别说那几个总是偷闲的内门弟子了。
内里犹如一团火焰,愈发的旺盛了。姜令抬头,耳聆听哼哼的小曲儿声,他状态又不是很好了,那个披着狗皮的人来了。
他避开头,重新定神准备看看,经脉灵力,好像被上了闸门,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
但他上课从来不闻,旁人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是两耳不闻窗内事。光是想明白这一点,就已经像脱了水的鱼了。
哼哼声由远及近,声儿到人自然也到了。
澹楚又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掉水里了还是人掉净房了?”
姜令尴尬地拍到额前贴着的湿发,双眸都是竖着,但似乎不论如何,只要澹楚在这儿,他看人的眼神就是瞪着的。
他说:“你装什么?要死就死山沟沟里去!”
澹楚忍着笑盘腿坐在他对面,没皮没脸道:“要死也应该你死,什么放了一把邪火、烧杀抢掠,左右能提出来的事儿你都干过了。”
澹楚一贯就是自来熟,更别提摊上姜令这么个打不过他,又忙着来凑热闹的人。
姜令脸更红了:“你少放屁!我堂堂掌门的血脉,怎么可能干那种下贱之事!”
“聒絮。”他道。
澹楚动动唇,手上举着替他开了一扇窗子,说:“蠢笨。有窗。你不热?”
山临水的装饰都以古典朴素为主,又是为了弟子的修炼,就比如有的弟子喜欢练丹,那持着炉火,就须得合窗闭室,所以山临水的内阁往日里都是关着窗的。
怎么这日……
姜令抉择了一会儿,就立即挪了挪衣袍,靠着开着的那扇窗坐下。
澹楚立眉乜眼,到他动作成后,又起身在他刚刚那个位置的后方,手指没用力,似乎就是那么一推、一按,一扇窗又开了。
他再次坐了回去,淡淡道:“这边不是更凉快。”
“……”
姜令垂眼顾了顾两扇窗,说:“你不会早推啊?”
澹楚耸了耸肩:“你也没问啊。再者,你也没手啊?”
姜令顺下心来,好声好气道:“快,用你的灵力给我唤出一身干衣来。”
他说着说着,站起身一如颓酒后的玉山将崩,姿态不雅散漫极了,垂着头颅从上而下俯视着澹楚。
一滴汗水从脸颊流落,澹楚敏觉往后一倒,嫌弃似地抖了抖鼻子,说:“我可没灵力,你身为掌门之子,还朝我使唤就为灵力一事?”
姜令双眸惨惨:“这个那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我好像,也没灵力了。”
他的音调陡见地弱了些许,又狐疑瞅着澹楚:“你没灵力你怎么被收为徒的?总不能你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吧。”
澹楚笑答道:“我幼时失怙①,此后不过经年,又失恃②,怎么可能还有经商的心思。”
姜令慢慢吐言:“天煞孤星。”
澹楚没生气,也没受惊,只是扶着墙壁次坐下,萍风拂动着他的心神,说:“挺会形容的。”
三月昼深,春还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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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令待了须臾,连偷瞥几眼,说:“那你怎么能让我爹同意收你为徒的?而且还可能是他的亲传弟子,你知道成为亲传弟子有多难么?人如烛火,一直到只余金烬后,可能都得不到这个名声。”
澹楚慢条斯理的指尖划着墙皮,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眸色煌煌如明灯,说:“你猜啊,说不定可能真是我天赋异鼎,人中龙凤呢?”
姜令百无聊赖,又不能出,只好陪着他嗤道:“你?我倒有可能是未来的修仙奇才,你倒不可能。你又没裁玉之志,没济世之心,给你也是浪费。”
“我们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澹楚灵光一现,道,“你不能出去,我可以出去啊。”
姜令:“……”
他的一截颈子都活受罪,白白挨着窗吹风,又同他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缩进衣领里也是一股汗臭味。
想着想着,他心里就差骂一句:你指定是故意的。
姜令期冀的目光在澹楚身上流转,道:“那你快点去!”
澹楚见壁上悬挂着的圆滑铜镜,只一眼就看到了发冠散了,他手挑起一缕落下的玄发,重新扶起了发冠,一连串的动作完毕后,懒洋洋地回眼注视着姜令道:“你求人的态度不行。”
姜令勉强捏紧手指,一笑道:“那你快点去行不行?这样差不多可以了吧,别太得寸进尺。”
澹楚仰着下巴,说:“那行。”
“……”
澹楚的笑挂在脸上,僵了。
他皱眉看着自己的胸口,没什么所以然,干脆移开目光,笑容逐渐满面。
“你是不是误食了什么?”
“没有,”姜令说,随后他面色一沉,“师父给的灵力,说是有助于我的修为。”
澹楚脸色平静,灵识却是暗藏汹涌。
该说他傻还是什么?
活人只能借灵,不能食灵。
世间尚且有一种灵力为人所食,只是那就是……魔气。
死物的灵力没有驾驭它的人,所以都可以被世人接受,甚至食用。
至于后果嘛……
他蹙眉盯着不明所以的姜令,叹了一口气。
澹楚大踏步出了山临水,脚尖朝着弟子居处走去。
姜令沉默半晌,不解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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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三宗处在山脉之间,地势尚且也是一等一的复杂。
澹楚顺着山路,走了小半会儿,却始终不见足迹。确切来说,是个鸟影儿都观不见的地。
他踮起脚尖,对远处望了望,山脉蜿蜒错杂,如盘龙吞雾。
坏了,好像不识路了。
吊着一颗心巍巍的,停步在原地,他也认怂了。
听觉没了脚步声的遮掩,顿时灵敏多了。
小泉淙淙声,澹楚疑惑眨了眨眼。
不是,这半山腰还有泉水?
“小辈,往后看。”
风卷着声音一直卷到了他的耳畔。
他当然没有寻声音源头,也没有转身。
那风却急眼了,不仅卷着声音,还将他整个人卷了一圈。
“风引。”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付云长老,钓鱼归钓鱼,运灵力卷我干什么?”
他扶着腰,猛然咳嗽起来。
不说别的,单就狂风乱作,泥石一类都不知混哪儿了。
被话戳着的钓鱼的人,将鱼竿一收,躺在木椅上扬着头,道:“你认识我?”
付云收鱼竿的动作也不熟练,悬挂在钩子上的线一甩,径直从澹楚脸上一晃而过,水汽氤氲在他的瞳眸上。
澹楚:“听人提过。”
要说上三宗最好认的人是谁?
那必然是付云长老了,通日穿着一身青的道服,领口缀着红色花纹,偏爱往偏僻地跑。
付云笑言道:“你知道我引你过来是为何?”
他换了个姿势,从木躺椅上爬了起来,钓鱼竿掷入水池里,无影无踪。
澹楚愁眉苦脸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说:“赔钱。”
付云:?
付云掐诀默念清心咒半晌,说:“我找你过来是有正事。”
澹楚一本正经:“知道。衣服是人之本,固为大事。”
这话是故扯,听起来也是文绉绉的,颇为不敬长者的意味。
“……”
付云气的刚幻化的上乘皮囊险些撕裂开来,他抖了抖眉毛,手拍打着空气,一气呵成道:“衣服给那毛小子送过去了。”
“不过我今日找你,是单纯想试试你的灵力深厚,否则这可很难让旁门子弟信服啊。”
他温和慈善看澹楚。
澹楚掂量了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是走为上策,二为再次用命换灵,临阵脱逃的计量他就没用过,太没面子了。
他又觉得用命换灵也不大行,灵力稍微的涟漪动荡,都能被诉青察觉出来,而且…
他是不是答应过,要以性命为重?
澹楚不吭声,后退半步,行鞠躬礼。
付云敛去了躺椅,立在水面上,脚尖不蘸水,狐狸脸彻底被扯开了一个小角,他放肆地笑了:“我道是什么天纵奇才呢,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真枉费我今日特地在此等候。”
什么清风明月的高名,似乎都是虚言了。
澹楚没生气,仍然死皮赖脸笑嘻嘻起来,说:“没办法。凡事都要以生命为重,弟子自是知道付云长老不爱惜自己的命,毕竟您也是半截身子入土了人了。”
装哪个玉面小生啊。
话锋激励,付云眼珠子真的要迸出来了,举止矜持破碎,他乜眼这座山——素秋山,他的山头。
今日澹楚所行此地,是他有意引过来,为的不过就是要心服口服,也算是两人切磋。而在这里伤了姜明中的爱徒,那就是宗门纷争了。
这问题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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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楚明摆着他动不了自己,犹豫良久,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说:“你来打我呀。”
付云揣度不全他的心思和筹谋,手捏了捏尚好的皮囊,气歇了大半,说:“一月后会有各宗门比试,你作为上三宗主弟子,理应参赛。”
澹楚瞳孔未有变化,早已料到。须臾他靴子对着另一个方向,说:“我又并非全然不知,对了,诉青的屋怎么走?”
付云呆愣看了他几秒,忍不住想讪谤诟病他,面色在喜气盈腮和乌云压眉间来回变化。许久,他箴规道:“好好修炼,然后运灵力过去。”
澹楚瞪他:“我就想现在过去,等灵力要待到何时?”
不说他怎么怎么样,只面上看来就是个恣睢之人,放荡驰纵,礼此等小事于他而言,似乎也就是吃饭多添双筷子的意思。付云吹哈气几次,说:“你真没灵力?不会……算了,我帮你。”
澹楚半信半疑向他那里勉强跨了一小步。
付云身往后一仰,不溅水花,脚底又扎实的踩在了地上。
①失怙:父亲去世
②失恃:母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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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三宗有几位长老,每位长老都有自己的内门弟子哈(υ . . 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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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澹澹约的稿子出来啦,酥酥的还在画中,看看过年能不能把这对xql放出来甜甜蜜蜜过新年[猫头][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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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