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呼呼热气的纸张登时显在诉青眼前,浮在半空中,诉青默默指尖燃火,灼尽了这纸,故作无事说:“没什么要紧的事。”
奚藏春和澹楚霎时停了那即将开始的拌嘴,一同而来的都是同刻凝眼看着诉青。
半晌,这次几乎又是同样的方式,再突然浮现在眼前,诉青颇为好笑,长吁短叹道:“你们今日可有心情回宗门?”
奚藏春指关节对着澹楚,说:“那澹师兄怎么办?他害怕御剑飞行,担心半路上怕真给他吓死了。到时候不仅要回宗门,还要给他收尸。”
金乌当头压着人,诉青眼一阵乌黑景,晕沉沉的。他把手挡在额头前,忽而说:“你可以坚持一下吗?或者让奚藏春先回去,我陪你漫步游回宗门。”
澹楚望了望京华的方向,说:“鸿断鱼沉,上三宗至少有人在担心着你们的安危,我可以忍的。”
良晌,云萧剑身一抬,澹楚刚过几秒,然后认命似的气吁吁地用自己的发带蒙上了眼睛,吹动双袖的风声如急暮砧,急促乱着他的心。
他的手指下意识抓上了诉青的腰腹,头顺势靠在了肩上,诉青的身被他一碰就抖了一下,掐诀的手移位,说:“你最好祈祷一下我不会在这里将你扔下去。”
轻则摔死,重则粉身碎骨是么?
澹楚耳闻风声,头听人音,更不敢松手,只能强撑着说:“你总不能真想让我身诈此地吧。”
“……”
最后,诉青深吸一口气,不得已在上三宗山脚下停了,澹楚偏要扯着他们棹一小舟。
水波荡漾,远观似能见琼台,鸟鸣叶上,双鲤游行,鲤戏湖中,低头闻鹊声,一年绿叶发。
澹楚划着船桨,左窥诉青的脸色,右顾奚藏春的怨气,手上船桨力道陡然觉得重了。
他吃力地划了几下,船纹丝不动。
诉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轻敲手指说:“给我。”
澹楚下意识松开船桨,伸手递过去。
诉青拍开了他的手,眼里没什么温度地绕过他的手拿起了船桨,自顾自划着船桨驶向上三宗的方向。
这是湘河的支流,却也很宽。澹楚支头观了半晌,终于懂了,忍住笑意说:“好不要脸,你刚刚在我划船桨时竟然偷偷运用法术。”
诉青反复扫他几眼,眸底似被说中了的、剥开雾后的深深无奈,他轻声说:“你确定你会划吗?”
船桨拂动着水面,澹楚极爱将指尖伸着水中,船向对岸移着,他侧颅回眼说:“不会。”
侧着视线望过去,似乎诉青的脸遮掩在光线里,昏昏暗暗,明明亮亮,剥开雾后,仿佛又是雾障重叠,他真的好像,从未了解过他。
他知诉青是残魂,是从无渊门侥幸逃脱的,可他头一次怕了,心底震颤着,倘若拨开云雾后是什么?
是虚伪,奸诈,还是伪装呢。
他摇了摇头,低眼同浅水里的鲤鱼嬉笑着,它们尾巴一跃,游到了他的指尖下方,仰着鱼头,巴不得要舔舐一二。
咚咚咚,船桨猛地向河水一拍,吓散了聚集在一起的鲤鱼,澹楚支脸问道:“诉青,你吓坏了它们。”
诉青将船桨重重扔在了河水里,溅起一尺多高的水花,脚向着岸边踏过去,头也不回地说:“到了。”
奚藏春的眼里掺和着怜悯,手指抵在唇边,小声说:“真惨,你竟然又惹诉师兄生气了。”
澹楚不解地跟着下了船,三人一齐到了地上时,恍惚一瞬间,身后的船像被沉入水底,忽然无影无踪。
此时,面前的山开了一条道,一圈的山崖景象都成了平地,不高的几级石阶上走下来一个修士,剑很别致地背在身后,胡乱用绳子捆绑着,人未至,声先至。
“诉师弟,你回来迟了,该罚我几两碎银!”
声音昂着调儿,语速却舒缓,恍若在诉讼着诉青回来真的是罪大恶极。
诉青垂眸拱手,话语不卑不亢:“姜令师兄,你的剑还未金贵到那种地步吧?”
他反应很快,双手捂着身后的剑,略微遗憾瘪嘴。
“诉师弟,宗门上下人人道你如一月的西山冬雪,话是不假,你还真的是不近人情哎。”
澹楚默声看了一会儿,看着这么个闷葫芦就出一言以来辩解,便准备自己替他说几句道:
“原来给钱就是近人情,有人情味了吗?目光粗鄙,见识短浅。”
姜令开始注意到师弟和师妹旁边站着的这个人,年岁不大,语气尖锐倒是不好,他笑着应答:“你莫非就是刚刚那位,手指险些被鲤鱼咬了的人?”
言语混着有意无意的嘲讽,澹楚一愣,下意识还看了几眼还沾着几滴小水珠的指尖,话锋不弱:
“你难不成是真的喜欢我吗?一直观察我的举动。不过我事先声明,我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小人之作风。”
姜令可真的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能听到这等子变.态,臭不要脸的言论,他平日行坐端正,偶尔寻由头整整同门师弟师妹那些后生,也无一人敢激他。
他狭长的眼向上一勾,声音促狭道:
“你是……哪里来的乡野莽夫!胡言乱语!诉师弟,你怎么带这样的人回宗门?简直有辱我们上三宗的名望。”
奚藏春手在澹楚的掌心处,摸着穴位按了几下,遏止住了他的穴位,揉头苦笑说:“祖宗,你现在暂时消停点,他可不好惹,到时候可别真给诉师兄添麻烦了。”
姜令把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眉眼横竖都是怨,冷面扰着诉青。
诉青抬头睨他:“姜师兄,他是我的贵客,不是往日那些前来拜谒、投机取巧的人。”
姜令似是十分诧异,倏尔一顿,对视许久先一步缓声投降:“放他进去罢。”
诉青脚尖踢开了跟前的碎石,伸手快速几下,三下五除二替澹楚解了穴位,声音也依旧平静过人。
“不是放,他本该就可进,姜师兄日后还请注意些言辞为好,否则会引起一些麻烦的误会。”
澹楚敛神,不经意眨眼时余光瞥向了诉青,不悦的情绪晦匿在了一双黑眸里,鼓唇摇舌,语似在调笑。
“那个,我同你说件很特别、很很重要、超级重要的事。”
诉青并未理会他,还是向台阶上迈着步伐,肃肃寒声环在耳垂旁,他没有回头,没有特意停下来等他,也没有什么有心聆听的意思。
澹楚腾身踏到了他要向下一步的香砌上,头部似乎在向前倾,鼻子轻皱。
“能不能听我说完?”
他的尾音有一点上扬,说得很慢,咬字自然也清晰起来。树叶四处飘落,他的眼迷蒙时看起来委屈极了,真的是泛着赤色。
险些误会一个刚正式认识没几天的人,周遭的空洞,犹如想一口吞噬着他。
诉青滞步在原地,没有刻意绕开道,而是下巴轻抬,示意他继续。
春色初绵,积雪还未消融,澹楚的脸夹杂着淡淡的红色,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是自己没忍住紧张的,更直接的,又是冻的。
“我的记忆,不对,是关于千年前的记忆,真的好像一直都在被什么东西控制着,它将我的记忆随意地篡改,修正,再然后又以全新的形式铺展开在我的灵识里,它想扰乱我的记忆。”
诉青浅淡地刮他一眼,面上少见地带着一些惊诧,习惯性的手捏紧了眉心,缓了缓快要皱起的情绪。
“你跟我提起这个做什么?”
澹楚目光不间断地躲闪,最后终于定眸直视着他,说:“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
“你我就算知道了这事又如何?如果你解决不了,破解不了呢?这局不就还是个无解之局,你我只能安心等死。”
“所以,这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诉青的声音响起,是凉凉的,孤清的,更像是枯柯落叶的声音,踩踏后破败不堪,不能直视。
澹楚无所谓笑着,笑得没心没肺,一脸的不在意,似乎温暖但刺眼的晴曛也抵不过他。
“那我就刎开我的灵识,舍我骨。”
任他是谁,或是天道之子,他虽不是天吏,但剑如霹雳火,凭他也想试试。
东曦既驾,逡巡之间,纵然湖山钟灵毓秀,琴羽的声音弥漫在自然山川里,澹楚伏下眼睫,掩下了眸底的混沌涌动的思绪。
“我想给你一个交代。”
苦海无涯,可我想给你度过的这千年的苦海一个交代。
诉青的愁绪如窗间过马,恍惚间只剩下小桥流水,涓涓细流款款而过。他挺立在风水声中。
“你挡道了。”
摘心咒如白昼般的明亮,躲在衣袖里也映了大半的布匹,澹楚站立在高山的半山腰上,注视着天际边的金光万道。他的手指握紧了手腕,他似乎、又要违背他的本性了。
他忽而迎风回首说:“那需要我让道么?”
清缓的音色没有回荡在周围的山谷,而是顺应着风,顺应着自我,稳稳地落在了诉青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