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果然很热闹。
人还未下车,隔着两道拐弯,便清晰可见遥遥那边的热闹景象。
虽没有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女儿也倍受冷落,但毕竟是一乡之首富,长子娶亲,做得也是盛大。
现在差不多到了中午,四面乡邻都齐聚一方,倒也显出几分喜庆来。
“柳少爷。”车刚到,回头就见腰系红绸的仆人迎过来。
三柳本名柳平福,他在来往宾客红名单上签了字,就带二人走了。
“走,带你们看看新娘子。”三柳眉眼弯弯,很符合这个喜庆的气氛。
“你和刘家很熟?”唐衍问。
“还行,我爹和刘叔熟。”三柳熟稔绕过一堆人来到一间偏僻的房间,里面端坐着个姑娘,有人在给她梳妆打扮。
明明只是少女年纪的一个半大孩子,现在却端坐着让人绞面等着出嫁。唐瞳想到学堂里的姑娘们,不忍心再看下去。
刚回过头,便看见唐衍提示般警醒的目光。
唐瞳再次抬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卖包子的大婶。
现在在给姑娘上妆的人是卖包子的大婶。
“那谁啊?妆化不错。”唐瞳眯着眼看了良久,捅了捅身边的三柳。
“她?”三柳略一思考,“隔壁陈家媳妇。”
“陈家?”唐瞳好奇问。
“对啊,就那边。”三柳一指对面那间破屋子,“陈家本来也很富的,不知道后来怎么就落魄了。”
他指指化妆的女人:“她现在在外地工作,今天不知道干嘛拐回来了。”
新娘子睡的床上铺的是稻草,一个土炕,现在上面也欲盖弥彰地放了大红绣花的被子,显出几分喜庆的味道来。新娘子背着窗户上妆,虽看不见旁人道秀美的面庞,但在这个角度看去,她小麦色的皮肤和相当清瘦的身材也可证明她悲惨的少年生涯。
“没意思。”三柳离开刚做好的花窗,“走吧,新娘不露脸。”
房间内的姑娘绞完了面化完了妆,依然死气沉沉坐在那里。陈家大婶让她去后面换衣服,少女麻木站起身,拿着红色衣服去了隔壁。
“等等。”唐衍忽然道,“这附近有没茅坑,我尿急。”
“讲究毛病。”三柳嘟囔一句,“前面往右拐,林子边上就有个,去吧,我们留这儿等你。”
唐瞳只回头看了弟弟一眼就继续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三柳以为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也随他趴过去看,然而只看见一个冷清清的屋子和那个陈家大婶。
“今天怕是看不见新娘子了。”三柳叹息。
“怎么说?”
“现在看不到的话一会儿头盖盖上就更看不到了,要看的话总不能半夜三更听别人洞房吧。”
唐瞳直起身。
待嫁的小姑娘一去不复返,他也不能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的闺房。
哦,这也算不上闺房。
“她叫什么?”唐瞳看着三柳,下巴点点旁边的房间。
“不知道。”三柳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好像也姓刘,叫什么……”
“真想不起来了。”
往前看还是一块十分荒芜的土地,再往前是形同虚设的破旧围墙,再往远处,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听见的小树林了。
唐瞳心里有了个大概的想法,他也坐下,挪到三柳旁边。
“她晚上还在这吗?”他问。
三柳好似吓了一大跳,他一脚挪远了唐瞳,状似震惊道:“你不会真想晚上来听墙角吧?!”
“没。想什么呢。”唐瞳勾着唇角凑过去,“我们那边风俗和这儿不一样,想知道一下而已。”
“应该不在。”三柳止住了笑,认真回答他,“他和刘家小子今晚……”他咳了两声,做了个暖昧的手势,“肯定会在刘家给的新房里,晚上你就知道了。”
差点忘了,这边婚礼是在晚上。
唐衍的身影自远处而来,唐瞳从地上站起身,无意从窗户夹缝里瞟了眼房间内新娘子的模样,他压下心中的震惊,随二人一同离开。
来吃午宴的人并不多,三柳所说的落魄陈家就在其中。这家人估计是干什么十恶不赦的行当,都落魄这么多年了,还有很多村民说些阴损的话。
“老陈家的,当年你家的没走现在也该成婚了吧。”流水席上有人故意挑刺。
“是吧,你家那个模样也是顶顶标致的,不知道比起这个怎么样?”
“唉别说了,老陈在心里骂你勒。”有人煽风点火打趣。
“……”
唐瞳坐在陈家隔壁那桌,旁边就是三柳,三柳旁边是唐衍。此时此刻,他弟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隔壁桌上的陈家。
陈家当年也是风光,落败后能卖的就卖,能驱逐的就赶,最后还好也剩下个傻儿子,字面上的,和一对父母———留守游手好闲的男人和在外拐卖儿童的女人。
这个家能撑到今天也算是个奇迹。
唐瞳想。
唐瞳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借口离开,三柳少来这种场合,现在吃得正欢,也不管这事,挥挥手让他离开。
没过多久,唐衍跟过来,二人向闺房林子那边走去。
“叫不叫?”唐衍瞥了眼那破烂的闺房。
“叫什么?”唐瞳没反应过来。
“问下她叫不叫梅蕴芝。”六岁被拐的话应该会记得自己名字了。
“没必要。”唐瞳垂眸,“我们不能保证她会按我们想的行事。”
唐衍意会,点了下头。
“如果他们今天下午能到的话,就在今晚动手。”唐瞳摘下眼镜,眸子黑漆漆的,里浮浮沉沉藏了不知什么东西,“让谈晚森给的东西有多少?”
唐衍:“五个人左右。”
“好。”唐瞳点头,“下午我去村子里逛逛,收点草药,顺便踩点,接近婚礼的时候让凌烟藏到婚房里面去,让她看着动手,把男的迷晕,动作小一点。”
“陈家男人不用绑,他今天肯定会喝醉,问题不大。把女人和他孩子带来,你和时闻筝,应该没问题。”
“嗯。”
“他们带你认路的时候记得留点记号,我晚上会进去设置点东西,有‘问题’的点我会把标记去掉,注意观察,一定记得。”唐瞳着重“问题”二字。
“如果被发现了,能按规定行事就按规定行事,不能的话保证自身安全。”唐瞳锤了下他的肩膀,“保重自己最重要。”
“傍晚酒席上会和,我先走一步。”唐瞳背上破竹筐。
永乐村显然没有经过任何合理的规划,村子里的建筑散得七零八落,毫无规律可言。
唐瞳决定从最远的一户开始搜起。
事实证明,除了刘家这户大户人家,其他地方的边缘户都是老弱病残小混混无毒俱全,比如说,这边这户就是寡妇加小孩加貌似卧床不起的老母亲的组合。
“大婶,有草药吗?我是收草药的。”唐瞳敲了敲门,大声吆喝。
土房子的隔音一向不好,站在门口,唐瞳甚至可以清楚听见有人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门口的声音。
果不其然,大门内的门闩“铛”的打开,吱———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调后,门打开了。
里面站着的是一位算得上朽木的老者。
唐瞳看了一眼,后退一步。
老婆婆一定听不懂普通话吧?听得懂她也听不见吧?
但门都开了,高低也要问上两句。
“请问这里有收草药吗?”唐瞳放大声量礼貌问。
本想面前的人会直接关门大吉给他一嘴灰吃,不想她却点头,随后从房间的不知道那个地方挖出一扎草。
唐瞳接过来看了看,好似一个药商真的很满意似的,从破布袋里掏出钱递过去。
老婆婆用龟裂的手接过,关上了门。
以下一连好几户都是这样。这个村子里应该有收药的经常来,所以各位都没有很警惕。
唐瞳在收完一家的药后,看了眼背篓里满满当当的药,从里面抽出几种混合,递给面前的妇人。
“姐姐,把这些煮水喝可以解酒,今天晚上你们可能会用得到。”
少年人的眼睛诚挚明亮,笑容干净淳朴,妇人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外人,被晃了心神,收下少年送的东西。
“好,谢谢你啊。”
门一关上,少年面上的笑容依旧,但看着有些毛骨悚然。
本来是想在酒里下点东西,现在想想也不要那么麻烦,风险也不大。
凉茶加酒……
甚是美味。
这个村子挺大,挨家挨户收过去耗费了不少时间。唐瞳绕到林子里坐下整理了一番。
除了林子里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的部分草药,其他还称得上一句有用。
唐瞳丢掉收来的一些过剩的草药,把剩下的连同麻绳剪刀之类刚才找借口顺来的东西放回背篓,便在原地等人来。
近处看,山林恍如饿鬼吞噬猎物时张开的巨口,阴森森引人入鬼府,明明还是青天白日,里面却同黑夜般幽暗,让人心底生寒。
唐瞳在村民平时进山走出的道上挖了坑布置了陷阱,又在同伴的标记旁做好记号后,终于看见三人姗姗来迟。
瞧见远处已经开始开设晚宴,唐瞳话不多说,把两个小盒子分别塞到凌微阁和唐衍手里。
“清楚了吗?”
众人点头。
灯火通明的夜晚已经来临,古老而破败的村子里奢侈地挂起长灯,年轻的新娘盖着红盖头穿着红衣服迈着莲花步款款而出,新郎敷衍地牵过红绸,和姑娘拜了堂。
“好!”
不知是谁叫了声,现场的气氛更加热闹。
“一拜天地———”
梅蕴芝的背被人压下,重重叩在地上。
“二拜高堂———”
新娘被人粗暴摁在地上,又是重重一叩。
“夫妻对拜———”
新郎官是随便叩的,还没着地就急着起来,新娘子是被旁人压着叩的,跪在地上久久起不来,看得出来,两方都很不愿意。
“礼成———送入洞房。”
司仪的声音喜气洋洋,好似这真是一场多么难得的婚姻似的。随着她声音的末音,伴随着酒客睁眼瞎的贺礼声,新嫁娘被扶进新房,房门关上,又是独自一人的夜晚。
仪式结束,紧接着就是酒宴开始。
毕竟是地主这种人物的喜事,现场说是觥筹交错,丝竹乱耳也毫不为过。
唐瞳几人乔装后围在一桌旁。
“一会儿溜进去看着点。”时闻筝瞥了眼洞房,提醒姐姐。
“没事,出事了不急,我负责断后。”唐瞳剥了颗花生丢进嘴里,“不管后面有什么事,你们就按规则行事,不要回头,后面有我在。”
“吃饱点,我们不知道要在林子里待多久。”唐衍用筷子末端碰了下旁边人的手臂。
唐瞳心不在焉点头,心思放在酒桌的酒上,以及每桌人喝的量上。
这种酒席用的是米酒,度数不高,想要醉死很难。
他也没说要让谁完全醉过去,只要脑子有些糊涂就好了。
唐瞳细长的手指敲着桌边。
不出他所料的话,今晚不会有太大意外。
月黑雁飞高。
各家主力男人喝得半醉回家,酒席渐渐散了。刘家仆人收拾残局,没多久都关门闭户。
夜深了。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