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袍 第99章 自我诛杀

大雪初霁，四望皎然。

日头洒在身上，人渐渐暖和起来。

镰若袖口遮目，踏在松软的积雪上，似乎十分吃力。

外头玩闹的小童见到他还是有些害怕，一个个的“刺溜”一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宛若沾着鲜血的唇动了一动，浅笑出声来。

怕他么，怕他才好呢，若是不惧他，都像身后这个黏糊糊的小人儿一样时不时地揪扯他，就有的他的烦恼了。

她居然跟了来，真是让人头痛，又好笑。

他这逐客令下得还不够直白清晰么？

这个淳直雅正的小娃娃他是有些喜欢，但他不喜欢亲密关系，任何的亲密关系。

他为人孤傲又冷漠，待人说不上蛮横刻薄，但时怒时喜，阴晴不定，旁人很难捉摸，因而十分难“伺候”，更是不容易相处，往往这一刻好好的说话，下一刻就能拂袖离去。他口轻舌薄，又喜促掏，言语伤人已是习性，现困囚于此，法不得施，力不得使，更是喜怒无常，暴虐不仁。

因而难有人与他相近相亲。

她的胆子倒大，性子也十分爽利，可能是年纪轻，心思纯，又受着师父的庇护，因而活得肆意畅快，无束无拘，与他年轻时候很是相像。

他这样一边走，一边想着，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到了廊口，此处积雪不盛，又靠着暖阁，这雪化了冰，又无人扫理，他刚踩了一步，便打滑，他好容易稳定自己，殊不知一只手搭过来，复又让他身体东倒西歪，左摇右摆，他好不容易握到了一根杆子，这才切切稳住了身形。

“当心！”她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已经跑了过去，可她看轻了这湿滑的薄冰，脚下一虚，自知要坏事，惯性使然，捉住了身旁唯一可以依附之物。

可她力气太小，手上布料轻易便滑下指缝，便要摔倒之际，他捉住了她。

“璞儿，你可受惊了。”他把她抱在回廊栅椅上坐着，笑吟吟地“看”着她。

璞玉心里很不好意思，自然也吓了一跳，面上仍装得波澜不惊，讪笑着摇了摇头。

他顿了一顿，见她无甚言语，便掉转头走。

“诶——”她傻愣了半晌，急忙追了上去。

“璞儿，你怎不和那些童子玩耍，这大好的雪天，若我是你这个年纪，不知要怎么疯法。”他笑着说。

“我——我喜欢和你呆在一起。”她红着脸说话，不知是否追着他走，热喘上了脸面。

他走得极快，脚步停也未停，“我也喜欢与你相处，可是，时间长了总会腻的，你明白吗？”

“可是，喜欢的话，纵使日日相对，时时相见，也不会心生厌弃，只会情深意近，越发喜慕。”

“你个孺童懂些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是什么？”他突然停下来“看”她。

“我——我——”她说不出来。

他忽然笑道：“你不知我是个喜新厌旧的无耻之徒？”

他随即又往前走，脚步快急又笃定，又将她拒为千里之外。

她跟不上他，一路小跑。

“你不要赶我走，我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她跟着他踏进了暖房。

室内燃着炉火，昏黄的绸幔随着木门开启带来的急风摆了又摆，她在层层轻纱外，看见里面跪着的三五成群的男女。

稍稍比她大一些，有些可能只有她这般大小。

全部赤身**。

他转过身，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张狂样貌，冷冷笑着说道：“你不明白，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我是谁，你真的了解清楚了么？”

她看了又看室内烛火昏黄，一股奇异的香味钻入她鼻腔，叫人心神恍惚，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门旋即合上了。

她站在门口，停了片刻，就坐到台阶之上。

已经入暮，天还是很亮很亮。

却不是因为日光，那轮红日早已落了大半。风刮在脸上疼。

周围寂寂，偶尔一两只飞鸟匆匆掠过她头顶，留下一声两声鸣叫。

她不知道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月正挂在那枯树的枝头，清清亮亮的，一颗星也没有，说不出寒冷寂寞。

风从西面刮过来，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过，又未合拢，一张一翕，直吹得啪啪作响。

她犹豫了一下，提步踏进房门。

浓烟异香刺鼻扑面，迅速钻入她皮肉毛发中，呛得她咳嗽了起来。

除了熏鼻的怪香还有其他什么味道，她在记忆里搜寻，直到脚下踩到一滩流体，才知道那应该是血，而且是很多很多的血。

缭绕的烟与轻纱帷幔遮蔽了大半的血腥，奇异怪诞的浓香也盖过了刺鼻催呕的气味，她一直走到最最里头才注意得到。

脚仿佛陷在了泥石里面，拔不出来，动也动不了。

“你怎么不叫，也不逃的？”他的声音从最幽冥的深渊里传出，不要说一丝温度，除了冰冷彻骨，只有冰冷彻骨。

他单衣披挂在身上，胸口与面上溅了点点血印，似乎已经干结，鲜红的唇这次是真的沾了血，溢了一唇的笑，让他显得既邪恶又惊诞。

他三两步便从榻上来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手抚上她的面庞。

他的手指异常温热，“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还是那般冰凉寒彻的口气，却多了一分调笑，两分残暴。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似要叫她昏厥晕倒，她凝了凝神，暗暗布咒，好叫自己不受这烟气所扰。

他的指尖在她面上刮擦，一股粘腻的湿滑触在她肌肤上，说不出的妖异可怖。她眼看着他溅满血迹仍蒙在目上的绢布，眼泪一落而下。

“不——不——你不该是这样的——”她语带哭腔。

“那我该是怎样？”他把她的脸捧起来，迫使她直视自己。

“是你让我振作起来，不是吗？我若是要活，还有什么办法呢，便是比这龌龊百倍千倍的事情，我也是会做的。”

“我说过，你喜欢我，是因为你没见过真真的我。”

他将她的眼泪尽数抹去，最后把沾染她泪水的手指放进口中。

“你明白了么，你若见过了面前的我，你就只有惊慌与避离。”

他站起身，重新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她，“我真是怀疑，你这小小躯壳里是否住着他人的魂魄。”他躬下身子，双手完全压倒在她肩上，双眼与她相距不过一指之宽，凌冽的目光隔着绢布透射过来，仿佛要将她洞穿。

“不然，你应该害怕的，而不是这种不知所谓的态度。”他连自己都厌倦，又怎会与人相近相亲。

“我——我不怕。”她被他摇得晃了又晃，刚被擦拭干净的面上又落满了眼泪，她轻声低喃：“我只是很难过，很难过。”她声音哀婉低沉，与之前的清脆嘹亮相比，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根本不是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沉重。

他笑了，忽然放轻了对她的重压，手移到了她的头部，用大拇指的鱼际轻轻刮着她的发。

“你难过什么，又不是——”

她抱紧了他，猝不及防之际。

“你不要这样子，我不要你这样子。”她抱着他的脚哭闹。

果然是小孩心性，他皱眉想自己是否做的太过，要这样对一个童稚小儿。

他把贴在她头皮，预备施法的手挪了开来，腾在了空中，就这么算了吧。

“你不在乎你自己，但我在乎，真的。”她仰着脑袋看他，目光真真切切。

他还没来得及现出他惯有的满不在乎的笑来，便听到她说：“没有什么事是不可宽宥的，你不要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他的心跳了又跳，面色大变。

她必定是看出了不同，抱他的手攒得更紧了。

她终于明白症结所在，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权势被剥夺，自由被困顿，因着今非昔比的强大落差，难以接受才沦落于此，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他也是这么推说的。

可是，并非如此。

他说她不了解自己，她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便一直都在想，如果他真的厌弃她，又何必让她去了解自己，但若是他想要接纳亲近，又为何要装得这般冷漠决绝。

他是不敢正视自己，不敢正视自己过去的苦痛。

他是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以往的罪责。

他嫌弃自己，并且折磨自己，一刻也不容自己舒畅。执念，狱火与心魔交杂在一起，让他迷失自我，成狂成癫，而其所受苦厄皆是因他的原罪，他的孽根，他过往的失错舛误，强大的悔意让他痛不欲生，日日想要将自己活活诛杀。

他是因为罪愆，他横加于己的罪恶，日日将他煎熬，时时将他折磨，才会活得这般痛苦。他若是让自己活得高兴了，那要怎样面对内心的鞭责，他在自我惩戒，严厉得极尽苛刻，是他自己不允许自己快乐的。

他任由她紧紧抱住，肢体前所未有的僵硬，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镰若，你应得安乐，得欢喜，得平静，足够应当。”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让自己好过，自我折磨成了自我救赎，痛苦成为欢乐，虐辱成为安抚。

“若然我——真是天地难容，人神共愤——”他忽然这么说，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言语前所未有的悲伤。

“不是的，这么久了，什么都应当过去了。”她说话很轻很浅，却一字一字烙在他心间。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跟自己说不配，他不配有快乐，不配有安宁，他咎由自取，他不可饶恕，似乎越轻贱自己便越能心安，越苛待自己便越能畅快，他欺骗别人，也自我欺瞒，冷落旁人，也自我封锁。

“我不敢见她，也不愿苟活人世。”他终于说了出来，哀伤无以言表。

生死皆罪过。

偷生与赴死，两条道，都是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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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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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自我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