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天寒。
泯水郡,内城门口。
一女子频频回顾。
她是惯常夷女的打扮,织锦色彩鲜丽,缀了繁复多变的绣纹,乌发上拢,青丝盘络成髻,额间坠银排钗,横贯一支骨簪。
她虽顾盼犹疑,眉眼颦蹙,似乎心神不宁,但举手间风姿绰约,难掩万种风情。
她滞步不前,身旁女婢催促多番,她迟疑了再三,终而举步,便又是两步一回首,直到走到车马轿撵前,她又停了下来,再次往那内城处看了看。
侍婢已经扶了她的一臂来,她抿了抿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过了头,弯腰上撵。
“夫人,请等一等。”
她猛地怔住了身,立即回转过来。
仿佛知晓到自己不可能等到要等的那人,她唇边已经含了几分客套的微笑,柔顺地躬身说道:“是你啊,泯水的汨罗王主。”
季孙汨罗看她期待已久,面上难掩失落伤情,心有不忍。
“汲谒的娘亲,汲谒因远在蒙山闭关习法,无暇得空,托我来给您送行,求您不要责怪于他。”
“哦,哦,他性子一向好胜,是该如此。”汲夫人轻轻点头,温柔的说道:“我在南疆寂寞,因而时时想他,但他是个刚强坚毅的孩子,并不会像我一样常常无所顾忌地惦念家人,谢谢你告诉我他的近况,我很感激。”
哪里有不想自己母亲的孩子,他也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娃娃,比她还小上一点,她早年间就失去了自己的母妃,那时候她太小,周围也有乳母照顾,还不懂得伤心。后来父王再娶,接连生了一个妹妹和弟弟,她也有了很多快乐。但是没有亲母在身旁,即便现在的母妃待她再好,她还是感到孤独,无能为力的孤独。
可是他年纪轻轻,只身来此,过得是比她还要孤独的日子。她可以想象夜深人静之时,他望着月亮,哼着乡曲,想到自己家人的场景,没有哪个孩子刚强坚忍到可以不要母亲,也没有哪个母亲会因思念自己远在异乡的孩子而心怀不安。
他因为自己妹妹与弟弟的捉弄,被教导师父训斥责打,关了禁闭。她虽求了父王将他施放出来,好见他一年到此谒拜一次的母亲一回,但或许他固有的骄傲,因她弟弟与妹妹诬陷了他再由她出面做做好人,不稀罕承她的情,抑或是他遭受鞭打显出伤痕,不忍他母亲所见。她一时想不明白,但她知道总不是因为冷血无情。
季孙汨罗心里难过,强咽了苦涩,说道:“夫人,您远上帝都朝拜,路途遥远,冬益深,天愈寒,您穿着过于单薄,恐不胜其害,这件是我娘亲生前自己制的狐裘,没有来得及穿过,一直闲置着,她跟您差不多个头,希望您不要介意,将就一下,披上御御寒霜。”
“这衣裘太过贵重,我——”
似乎知道她会如此回答,她很快的打断她说道:“这毕竟是我先母的遗物,请夫人您祀祭朝会后过此一趟,送回我处,请您千万不要忘记。”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是送她回去,也不是送她狐裘,是要送她一个与小儿相见的借口。这个与她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大人,连动作形态也过于端正,许是她先母亲早逝,就显得格外懂事。但她言语童稚单纯,小心思毕现于面,骨子里该是个活泼有趣的小姑娘。
“离儿能与你相识,该是他的运气,小王主,谢谢你替我照拂他。”说话间她已经屈身下拜,与先前见面之初的拜礼已大有不同。
“夫人您客气了。”她忙躬身回礼。
她把衣裘披到汲夫人的身上,抬起她湛湛发亮的双眼,问道:“您叫他离儿,是他的乳名吗?”
“玖离,他叫玖离。”
“久离?师父说过‘去者必返,会者定离’,长久的离别必然会有长久的相聚。”她眼睛里有星星闪烁。
汲夫人笑了,即使在这腊月寒冬的季节也似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真是个善良聪慧的女孩,阿离一定很喜欢你。”
“唉,不是这样的,他好像并不怎么喜欢与我玩耍。”她垂头丧气,想起先前受的多次拒绝。
“他是个敏感又别扭的孩子,你对他好,他不会不明白的,只是这个傻乎乎的孩子,他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和心怡的女孩子相处。”
季孙汨罗对这话也是十分困惑,她扬着小脑瓜,目光灼灼得看着她。她还想再说两句,身旁的女婢急急催促前行。
她欠身行礼告辞,“希望你多一点耐心,教会他一些我不能给他的东西。”
车马扬蹄而去,徒留无尽尘埃,飘荡于心海。
一朵腊梅被狂风席卷,随着那烟尘,往城墙石砖上扬去。
汲谒望着那女孩愣愣立在那里,良久未动。
“你在想什么,季孙汨罗?”
日头正烈,刺得睁不开眼。
轻风扬起她一裙摆的疏懒闲散。
她的心情正当好,比这炎炎日火还要灿烂瞩目。
一只黄雀喳喳叫着,绕着她飞了两圈,停在了她的肩上。
季孙汨罗嘻嘻笑着,轻声对它说道:“你听到么?是远方爱人的呼唤,在相诉离别的痛楚,‘此去今日,天各一方,各自珍重,永不相忘。’”
后面半段词她学着那些歌优唱了出来,若是被阿妈听到了,又不知该怎样训斥她了。
虽然唱得意蕴不足,也不够温婉哀伤,但足够清亮,又相当甜美,别是另外一番滋味,惹得黄雀儿扑闪翅膀,叽叽喳喳,一副夸赞她的模样。
“哈哈哈,你也觉得我唱得好听是吗?”汨罗十分得意的样子,眼睛笑得眯起缝来,她向来可以自娱自乐,独处时一点都不烦腻。
“嘘,轻一点,不要吵到人家。”她笑意满满地摸了摸那鸟雀的黄毛,安抚着它。
突然那门“帮当”一声被推开。
那个玄衣少年气势汹汹地迎面走来,他走得极快,步伐大而有力,重重踩在碎石子路上,像是集聚了很大的怨气。
那黄羽的雀儿早就吓得从她手中挣脱而逃,而她不明所以,傻傻站在那里不动,
他几步就找了过来,脸上满是愤怒、屈辱与深深的厌恶。
“你满意了么?你想看什么?母子团聚?是要我掉眼泪么?因为你尊贵的身份,高贵的品德,轻而易举地让我见到了我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母亲,你想要我怎么感谢你?”
“我——”她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然是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感谢我阿姊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一个穿着粉色纱裙的女孩儿从门里走出来,大声嘲讽道,“你也知道若被我们族人知晓你们母子私自相会,是要问罪于你整族夷民!”
“淽罗?”季孙汨罗跑过去,急急捂住她的嘴,“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在这里的?”
“哼,姊姊你不陪我玩儿,躲在这里给这小子打马虎眼儿,好让他与那外夷族的女人相见,幸好我机灵,看到醉棠行踪诡异,面色不安,便跟了过去,你不知道,他在屋里一直躲在那女子怀里,肩头一耸一耸,定是在哭泣。”
似乎说到了他的痛处,他气得面色赤红,咬了牙,伸了拳头要去打她。
他的样子太可怕了,像要吃人一样,季孙淽罗一下子就怕了,急急躲到汨罗身后,“你敢打我!”
她仗着她姊姊在场,气焰嚣张地挑衅。
“你看我敢不敢的!”汲谒那一拳头就要打过来。
汨罗已经闭起眼睛,准备挨上几下子。
“阿离——”那位夫人喝止住他。
“不许胡闹。”
他拳头握了又握,但他母亲态度决绝,他再三犹豫,终于放手,十分泄气地朝着旁侧的树干重重挥了一拳。
“我今天放过你们,快滚。”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汲谒——我——”季孙汨罗还想解释一番,身旁的淽罗哼哧一声笑道:“你不要得意,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你。”
汨罗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拉过她手臂,不敢相信地问她:“阿淽,你做的什么?”
季孙淽罗得意洋洋地说道:“哼,我早就已经将此事禀告了大叔叔,姊姊别怕,父王不在府中,他自会为我们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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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去者必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