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袍 第53章 人心反复

日上三竿，风露俱消。

在汤浴池中沐洗的男子微闭着眼睛，还没有醒来。

身旁侍候的女子，端来干净的沐巾与服冠，俯跪下来，低声说道：“大人，请沐起更衣。”

男子睁开了眼，红唇勾起一抹慵懒而邪气的笑来，磁性的嗓音带着嗔怪的口气：“蘅芜，你可知，你扰了我一场春秋好梦。”

“主君大人，澹台公子已在内堂等候多时。”

“这艳阳高照，惠风和煦，是时候请辞告别，做个决断了。”

“小芜，为何澹台兄在此候着，不早些知会我，叫他枯等多时，真是该死！”尾俊一脸忿忿不悦。

“大人恕罪，蘅芜去了多次，大人您一直睡着，不敢大声唤醒。”

“你倒怪在我的身上了？”尾俊笑着，指着身旁的男子道，“阿泽，你去奉茶。”

雷泽口中不知嘀咕什么，迟疑了一下，才接过蘅芜递上来的茶杯。

“大人，喝茶。”

澹台扶御并不在意，随手接过来，抿了一口。

“主君大人无须动气，我闲坐于此，正好清理思绪，实不相瞒，扶御此来，便是告离。”澹台扶御说得亲疏有度，进退自如。

“呵。”尾俊淡笑不语。

“承蒙主君大人关照，内子恢复有加，现特来拜谢请辞。”

“澹台兄客气了，你能移步屈就鄙人寒舍，与我小酌闲叙，我已不胜欢喜。”尾俊笑道：“你日无暇晷，诸事缠身，我不好强留——只是你家夫人，刀伤入腹，却是由我族蛮民所伤，心中愧然，若不养得安好如初，实在难叫我们心安。”

“要安大人的心，其实还有其他方法。”澹台扶御眼眸一凝，沉声说道：“不如这样？”说话间他反手抽取雷泽的一尾竹箭，蓦地刺穿一指拇指，继而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在符纸上迅速书写符咒，并口中微念：“我轩辕琭，以吾精血起誓，仅我所能，竭尽全力，必割东海故郡，苍茫之水予中州遗民所有，如有违誓，血尽魂噬，永坠哀土。”他一手化火，火燃黄符，顷刻间便已焚尽。

“血咒？”尾俊道：“这是翼族的噬血密咒？”

“食言失信之人，伤口终而不结，必定耗尽精魂气血而亡。”

“你可满意？”

“殿下这么做，我中州尾俊实在太过意不去！”尾俊抚掌大笑，“既然你我同坐一舟，今后殿下的事便是我中州小民的事，我等定当好好相助，为殿下谋得盛世大业。”

“主君大人严重了。”澹台扶御收回受伤的手，面色一澄如镜，“我等叨扰数日，暂此作别，待我安顿整休，再做细密的打算。”

“哈哈，本想多留你们几日，既然殿下执意要走，我这个做主人的也不好强留，他日，殿下若有何要求，暂且吩咐，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扶御在此先行谢过主君大人。”

郎小西自从清醒过来，见到澹台扶御便不敢说一句话，澹台扶御也没有再提，只是板着脸，样貌十分冷淡。

她惴惴不安地度了半日，一直害怕他的帐没有算完，却说澹台扶御要带她离开，中州主君尾俊笑颜相送，当下十分惊恐。

澹台扶御在人前自是待她极好，可转眼二人独处，便又生硬冷漠起来。

郎小西自是不敢多言，一路上，沉默无语。

出了“鬼城”的大门又回到了起点。

郎小西一直埋着头走路，待看到前面地上的玄青衫布，猛然停住，噔地一下，仍旧收不住，撞在了澹台扶御的身上。

“你整日心神恍惚，做什么事都这么漫不经心。”他的面孔靠近，带着不屑一顾的嘲弄，冷言道，“——还是你故意这般，就是这样装得冒冒失失、慌慌张张的样子，轻易得手来窃取我物件的么？”

“不是，不是，那个木盒是在飞行的时候，我——”她急忙解释，话说到一半，已不敢再说下去。

“你知道事情应该了结清楚，东西应该物归原主的道理吧。”

“我——我只想看看，看一眼就还会去，没想到——我——”她说得吞吞吐吐。

他已经不想听她多言，移步而去。

“你应该庆幸，我到现在还能留着你的眼睛。”

从东海至西荒，已经飞了那么遥远的距离，他早已精疲力竭，他到中州故主尾俊这里之前，便已思量了多时，他知道他那里的人是不屑与这些遗民交涉的，知晓他与其合作，也必定嗤之以鼻，但是他要试试，比起那些既定的方略，或许这样的办法才更显得实用呢。毕竟，是他自己把原先的计策全权推翻。

因为他本来就不愿意，不愿意这样回去，这样见到她——

汨罗。

这个让他心神不宁的名字，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答应会回来找她，想了那么多次，那么多回，真正见到她的时候，却是又一番场景。

疏离与陌生。

他甚至来不及与她互叙，她冷冰冰的目光已经把他钉死在原地，客套的语气，淡漠的表情。

她已经忘了他么？

彻彻底底？

完完全全？

他苦笑着，讥讽自己太过自信，你是如何笃定，这七年以来，她一定心心念念于已，矢志不移，生死不渝？

即便她心念一丝旧情，你又如何有勇气去赌，现在的她一定会站在你的这面？

玩笑。

天大的玩笑。

他本来就不应该同意，同意以他们之间，隔了七年以外的感情去谋算。

天道盈虚，人心反复。

自己，还是太过认真了。

郎小西跟在他的身后，一直不敢言语。

蛮州夏日的艳阳，照的人浑身发热发烫，但仅仅隔了一丈之余，在澹台扶御那一处，却显得寒冷萧索。

他素来冷漠，今日也是一人走在前头，她只看到他的背影，灿灿的金色阳光落在他身上，就像打在冰山冻石上，没有一丝反应，他的背始终挺得笔直，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衣衫也穿得得体整洁。

这个高度自律又异常冷漠的男子，身上的孤绝与落寞，清冷与萧瑟，逼得人不敢接近，更不敢碰触。

她的心揪得发疼，比之那日还要难过。她却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看着他，从绿草葱葱的夏林走向折胶堕指的冰湖，由艳艳晴天白日步入墨墨昏沉寒夜，不得眠，不复醒。

毕竟，你与我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你是澹台扶御。

而我，是郎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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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人心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