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僵持不定。
“你是说你在内室便已看清那人样貌?”
“确实如此。”
“那你为何不喊左右近侍捉拿,而选择独自跟随过去?”
“事紧情急,已不容我多思,又恐打草惊蛇,走漏风声,以至贻误先机。”
“那你觉得他假冒他人,来此为何?”
“自然是诓我出府,诱我入局,陷我于无以自证之境。”
“梁王殿下非等闲之辈,竟会轻而易举掉入这样低端的圈套,换谁能相信!”郭放在旁冷冷奚嘲。
沈崇没有理睬,继续问道:“为什么是郤大人,不是旁人?”
“众人皆认为我与郤大人有所间隙,因而言语挑衅,意欲诓诈。”
“那你是否真与他不甚融洽?”
“我与他素无干系,何来仇怨。系旁人捕风捉影,不足为信。”
“众所周知,郤家致你满门灭族之祸,你又岂能不恨!”郭放冷笑道。
“吾为圣君之子,正统血脉——母家虽为濮阳澹台氏,但招致澹台一族灭门之罪在于澹台竑一人之谋逆,天道正法,何足为怨?”轩辕琭冷言道,“便依你所言,倘若我要有恨,何不先恨郭家?要知道当时带兵剿灭——”
“梁王殿下、沈大人慎言、慎言。”张堪听得满头大汗,这般讳莫如深之事怎可就此随意提及?他顾不得身份,上前打断,“当日之事不便再言,还请还归正题。”
沈崇白了他一目,忍耐着继续问道,“今兵将回报,说你有意阻拦,将那贼犯放走,是何缘由?”
“郭大人的人马到时,我已与他交手,却一直落于下风,根本无法压制,又何谈私纵二字?”他衣衫斑斑血迹,气息始终沉浮不定,想是伤重,无可斥驳。
“况那兵马到时,皆未着兵服,如何分辨敌我,故而无从相让。”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一时无人言语。
沈崇亦不作声。
“说起来,真要感谢郭大人手眼通天,消息灵通,又到的及时,否则我定丧命于此。”
“明明是内外勾连,却强词夺理,颠倒黑白!”郭放被讥得直要跳起来,他哪里受得了这等憋屈!
“沈大人明鉴,梁王所言实为一己之词,凭空揣测,胡乱推究,实为子虚乌有——”郭放咬牙道,“然严刑峻法,乃破奸轨之胆,剖本相之真,匡纲纪之正。”
这郭放岂非不是在提醒他:审讯务必严苛,用法一定刚明。如果有可能,最好还能用一用刑。
沈崇只觉得心烦,他挥一挥手,叫把人带上来。
继而有人将乌仪带了过来。
轩辕琭冷言:“大人,这非寻常事,何以牵扯外人?”
“她是你贴身女婢,左右侍奉,怎是局外之人,怎会一无所知?”郭放狞笑不已。
既然他是宗室贵胄,不可妄用私刑,可他身旁的人又不是,随意侍弄,倒也能解气。
“你既随侍左右,难免有所联系,不过你不用害怕,只管据实回话,但若有假,休怪我杖下无情。”
乌仪只好应答。
“今日梁王几时醒的?”
“——殿下夙夜未眠。”乌仪迟疑着,低低道。
“抬起头,大点声!”沈崇忽而喝骂,“你是说殿下早就知道有人要来,专门在此等候。”
“不——不是——”乌仪慌忙摇头,她哪里受过这番拷问。
“殿下日夜思忧,近日咳疾愈发严重,常夜咳不止,连日不休。昨夜天寒雨潮,他卧睡不宁,便——便起身掌灯。”
“是几时掌的灯?”
“子时。”
“你一直侍奉在侧,中间可有离开?”
“没……没有。”
“那人出现之时,你可在当场?”
“没有。”
“我再问你一遍!你子时上灯,随侍左右,寸步不离,竟没有看到那人出现?”
“我——我——当时已近黎明,我——” 她慌张道。
“你若从正门离开,门外值守之人都能言证,我劝你想清楚再作答。”
她若没有出去,便只能是看到了。
“我再问一遍,当时你是否在场!”
“我——”
“你的证言关系重大,务必谨慎作答,要是虚假陈述,做了伪证,你是不打紧,可不要连累了你家梁王殿下。”
“我在场。”乌仪嗫嚅道。
沈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容她喘息,他继续发问:“当时情况如何?”
“那人言语恐怖,仿若……恶鬼缠身。”
“他面目如何?如何怪诞恐怖?”
此话一出,整间屋子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大家似乎都在等着她回答。
轩辕琭忍不住咳呛起来,他起手扯了一道安息符,将将压住他喉间的嘶痛。
“沈大人问你话呢!你哑巴了么!”郭放心里头着急,他逼吓道,“若能得知那人面貌,便可寻迹捉拿,你好好思量。”
“郭大人,您来问询可好?”沈崇皱眉道。
郭放面色铁青,拂袖坐回了原位。
“我最后问你,你可看到那人样貌?”沈崇道,“就算你不说,本官自有评断,届时——”
“我,我看到了。”
陆玄嚣倒抽了一口冷气,就连郭放也沉默了。
这样的回答可真是意外。
到底是什么时候串的供?还是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布的局,他已事先准备好了这番说辞?
不可能。他若是沈崇,恐怕就信了,但他郭放是知道轩辕琭真真正正见的就是郤晀,而郤晀是绝对不可能与他合谋演上这一出的。
事实上,整个过程——他们见面的整个过程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甚至那周循他也看在眼里,他明明没有见到,任谁人都不可能见到,可现在连这婢子也说见到了。
沈崇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来都是他掌握主动,眼看自己今天都快要被绕进去了。
“此人何副容貌,你现场描述,张堪你从旁画出。”沈崇冷冷道。他自然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话。
“我当时实在怕得厉害,躲在帷幕之下,因而并未看清此人样貌。”她怯懦道。
沈崇一时沉默。
郭放已气得头痛。
他怒道,“沈大人,她方才言语吞吐,目光闪躲,你我也听到了,她证词前后相悖,分明是有意作假!我看非得仗刑伺候,才能说出真话。”
沈崇还没有发话。
“样貌虽不一定看得很清,但言语身形总有印象。”自庭外传来声响。“我想用些刑杖,她便全部都能想起来。”
轩辕璊抖落着衣间雨水,缓步而来。
“太子殿下。”
众人皆起座相迎。
轩辕璊上座,不紧不慢道:“昨日传来奏报,说疫病又兴,播散甚广,又遭夏秋连旱,以至百姓困乏,灾民暴动,现城外已聚了三五万乱民,我起早去点兵,不想竟发生此事。”
“王兄想必受惊了。”
轩辕琭似勉力不支,身形稍有不稳,竟要摔倒。
“快扶——”轩辕璊挥手,招来军将,“着医士赶紧来瞧瞧,你们要好生照看。”
周循看了一眼轩辕琭,他的面孔很差,虽然他一直以咒法极力压制伤痛,但还是显露出来了。
“沈大人。”
沈崇叩首应答。
“我看此事还是要仔细推究,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还王兄一个清白。你速将此事查明,连同之前案情,奏报一份,今晚连夜送往帝都。”
轩辕璊道:“我将带兵围剿暴民,届时关闭城门,贴上告示,家家户户严闭门户,若私自外逃,一律以乱民处置,就地正法。”
暴民乱境,剿杀勿论,他更是要趁剿乱之机将境内染疫之人全然拔除,他不会再等下去了。周循听懂了他的意思。轩辕琭想必更是明白。
屋外,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这么大的雨,好在有这房檐可栖,好在这房檐前日才修葺过,如今正好可以躲懒,不用下地干活。
一个男孩七八岁的模样。
他坐在石墩上,埋着头,手里握了碓杵,仔细捣弄着什么。
那男孩已低头捣鼓了好一阵子了,把那石臼捣得咚咚响。
“这个时节下雨,这个冬天不知道会冷成什么样子呢。”那孩子喃喃自语间瞥了一眼柴堆。柴堆在这间屋子的最里最暗处,与门口慢慢渗进来的雨水隔了好一段距离,饶是如此,这样的天气也不免沾染些寒湿。
这样阴蔽潮湿的地方,好似随时会钻出来一条青头红斑的蛇,吐出信子,将你一口吞噬。
可能这样的年纪更害怕的是黑暗而非毒虫吧。那孩子大开着门,尽量使自己靠在近光之处,即便是这漫天阴雨投下的薄薄微光。
“小石头……小石头……”
那孩童应了一声,一骨碌地从石墩上滚了下来,将手里的东西稳稳地一搁,嗖的一下钻了出去。
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不多时,他手里捧着一个碗,小心翼翼地往里头走。
那里头便是草垛与柴堆,是与此不同的完完全全的黑暗。
“阿娘,我怕。”他犹豫着回头。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那孩子只好壮了胆,听着自己彭彭作响的心跳磨磨蹭蹭地往里头去了。许是怕走得疾,将那碗里的汤水打翻,他一直埋着头,等到了最里最暗之处,他才停步。
“快醒醒。”他在黑暗中轻轻地叫唤。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他。
可是他伸手过去推搡的时候,一只手臂捉住了他。
“啊!”
他惊得大叫,似乎是被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缠上了似的猛然一颤,碗里的汤哗啦一下全浇在了他的手上。
“大哥哥,喝些热乎的……会好些吧。”他怕得要命,手抽又抽不走,几乎是带了哭腔。
那只手终究是松开了。
那男孩闪电般地躲开。
“大哥哥,你好像很不舒服……阿娘说,你要吃一点的。” 他硬着头皮道,继而他蹲下,将那碗放在了地上,然后试着往后退了几步,便撒开步子跑了出去。
只是那手的触感在他脑里挥之不去。即便是现在这冷冽的雨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脑门,钻入他衣襟里,滚进他跳动的心口,也不能叫他冷静下来。
这不是一个活物该有的温度。
就像是瓦塘里的那只蛙,或者是密林间盘在枝杈上的蛇,它跳上你的手背,贴着你的皮肤,刮擦、游走的样子。
让人发憷。
……骨寒毛竖。
以至于他一下子跑到了庖房,抱住一个女人的腿,就大哭起来。
“阿娘,我害怕……”
那妇人蹲下来,轻轻抱住他,软声安慰:“阿实,不怕……他不是坏人。”
“你忘了,就像山下村头的吴嬷嬷,你还说她像癞蛤蟆,但只要她身子好了,样子不就没那么难看了麽。”
“……他只是被疾病折磨得太可怕了啊。”她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地说道。
可是那男孩显然是被吓怕了。
他摇着头,不住道:“阿娘,不,不,别让他和我呆在一处。”
“好,好。”那妇人拍了拍他的背,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阿娘给你做面果子吃,让你舂的米呢?”
一想到那碓杵还在那个屋子头,他便大叫起来。
“不要,我不吃了……不吃了……”
“大人。”侍女将外袍送了上去。“天气寒冷,小心莫要着凉。”
“竟这么冷了。”季孙淽罗由着她将衣衫拢在自己身上,神色呆然。
“是啊,过了秋分,就是寒露,天马上要冻起来了,大人,这里又冷又湿的,咱们还是回里屋去吧。”那女婢劝道。
季孙淽罗的目光停留在那矮墙下的一株红枫处。那枫木被寒风吹得瑟瑟摇动,满树的枫叶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却好似一堆堆浇不灭的焰火,熊熊烧灼。
纵使风吹雨打,也无怨无悔,纵使日晒雨淋,也未曾退缩,可真是执拗得可怕。
她将目光移开,最后留意到了身上披着的那件裘衣上来。
这件衣裘不知道用什么皮毛做成的,轻软异常,上面还用金丝缠绕雀羽捻线织成了繁复的暗纹,在光影之下金翠辉煌。
“听说在秋围之时,太子殿下曾捕到一只异兽,通体金黄耀目,用此制成轻裘之后,能入水不濡,入火不燃,极为神异……”
本来说得正是兴高采烈呢,那女婢眼见季孙汨罗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冷,忙止住嘴,跪下来叩头。
“大人恕罪!是昨夜……昨夜太子殿下来这里,硬要塞过来的,奴婢不敢……不敢抗旨……”
“你不敢抗他的旨,但敢逆我的意了。”季孙汨罗冷冷道。
她将那衣裘解下来,一把甩在那女婢的身上。
“滚,吃里扒外的东西。”
好在只是呵责,那女婢抱起衣裘,踉踉跄跄地跑开,慌不择路下就要碰上迎面而来人的。
“夫人恕罪。”她猛然栽倒,瑟瑟发抖间连连称罪。
那妇人慈眉善目,生得一副绝好心肠,她将那丫头扶起来,接过那暖裘,挥手喊她退开。
她轻轻抚摸怀里那柔软的皮毛,规劝道:“他若待你有心,岂非不是良归?你又何苦要抗拒?”
季孙芷罗的眼里俱是悲伤。
“母亲,强求而来的感情又岂会长久?”
她的目落在那株火红的枫木之上。
眼泪自眶中一落而下。
我的母亲,难道您忘了那年春日在王廷发生的事了么?
难道你还不明白,勉强得来的东西终究不会属于你啊。
下一章 碎尸万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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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供认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