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这样湛蓝的天空,很适合飞行——以前这样美好的天气,郎小西都会这么想。
干净、清透的样子可以照进自己的心,没有比飞翔更令人快活的了。
平常羽翼在天际飞行不过数里,且飞得不高,漫不过山川重栾,更不要说负重飞行。白子司的尾羽却十分了得,能带着她,行飞万里,高入云端。
宛若梦里一般。
起先郎小西很是兴奋,没有停歇地唧唧喳喳叫嚷吵闹,但他越飞越高,越飞越快,穿云过雾,如雷似电,大半日下来,让她觉得十分疲乏,再无初时的赫赫神采。
她双手顿感无力,不自觉就要松开,白子司揽了她的腰,缓降下来,就立在一座城内的偏巷。
郎小西觉得天旋地转,心肺都要呕出来一样,看到白子司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便强忍了心中不适。
“既然你缓过来了,便走罢。”他这么说着,已径自向前。
“这是哪里?”郎小西来不及四下仔细打量就跟了过去,随着走了几步,就见不远处灯火人声。
酒馆。
平常人在外入夜都是寻个客栈住下,白子司把她领进了酒馆。
“给我来两壶这里最好的酒,若是吃得不好,莫怪我砸了你这的招牌。”白子司吓唬起人的模样煞有介事,郎小西见惯了他的戏谑模样,因而觉得万分有趣,他不似澹台扶御,始终板着个脸,说一不二的开不得玩笑。
唉,澹台扶御,想到那个人她自然而然感到头疼。
她跟丢了他,要做何交代?
“是、是、是,大人您放宽心,我们醉仙楼里除了女子美艳动人,就数这酒味香醇可口,包管让您满意,只是这美酒还是佳人配得香甜,蜜霞、金欢……”
“不用。”白子司掏出他宝贝酒壶儿来,送到那虔婆手上,“劳烦把这个也灌满,我只要好酒。”
那半老的虔婆,打扮得花枝招展,神色暧昧地瞅着他们俩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好好,大人,这个……”身边这虔婆一脸为难。
白子司笑了笑,道:“把她压在这里干活如何?”
郎小西被那老鸨儿从头到脚看了又看,心里直发怵,眼见着这婆子眼里笑开花来,忙扯下头上的珠钗,“要多少,这个够吗?”
那老鸨儿十分失望,瞅一眼那镶金坠玉的髻钗,闷声不响地收入怀里,“刚刚够用。”
郎小西想到要看他吃一晚上的酒就觉得难受,他也不挑地方,大大方方地占了桌椅,坐在厅堂,也不管周遭戏蝶游蜂、淫言秽语,自顾端着酒喝。
郎小西暗叹了口气,惊异这白子司似乎喝酒便能果腹,一边剥了桌上的干果甜点来吃。她吃得略略舒坦时,突然想到夜深至此,身上珠钗钱物已无,不知何处落脚,总不能在这耗上一夜?
白子司却没有任何烦忧,摇摇晃晃着自得其乐,跟这些个醉酒恩客一模一样,只是样子清俊,身旁不时有痴醉的男子过来讨她便宜,看到他的模样,便纷纷转了靶子,涌在他一处。往往请他饮酒,他都笑意满满地收受。
郎小西实在看不下去,便抓了把香子出去嗑。
月色皎皎,银辉遍地。
一株株桃木开得正正灿烂,粉色的花瓣沾染着夜色的旖旎,愈加娇俏美艳。夜风中有轻微的甘甜香气,叫人微醺,迷醉不已。
冷光中有一男童轻泣,他躲藏于假石之间,在月色照不到的一块地方,拂袖低泣,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明显带了压抑与克制。
在这不夜之地,喧闹嘈杂轻易掩盖了他悲伤的痕迹。若不是郎小西有意避离,寻找藏身之所,她是不会遇到这样一个手足无措、泪眼婆娑的小童。
他瘦瘦黑黑的小模样,站起来的时候个子还没到自己的胸口,这样的年纪,笑得时候就该弯腰捧腹,哭的时候就要嚎啕大闹,这样哽咽抽噎实在叫她看不下去。
她将蹙着的眉头松了一松,弯下腰,温声轻语地问他缘由。
他本来很警惕,甚至还有敌意,但许是她说话声音太过温柔,他一恍神,支支吾吾便全说了出来。
“我跌倒了,酒撒了一地,还将那盘中糕点打翻了。”他强忍自己,不带有那么明显的哭腔说道:“要是被阿姆知道,我不知要挨上几鞭子的打。”
饶是他有意隐忍,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郎小西看了看盘中沾染沙土、已不成样子的艾团,又提起他斜靠在身旁石上的酒壶摇了一摇,“咕咚咕咚”的声音,听起来约莫小半壶的模样。
的确难办。
“你等我一下。”她语气真是柔和,比之母亲对自己说话还要温婉美好。
她回来的时候,取回了些井水。
“夜半更深,如今还要饮酒的人大半醉得迷迷糊糊,兴许不能分辨出来,也不一定有心思过多追究。”她将水灌入了酒壶,又取来青团清洗。
“糕点沾水,客人恐怕不能如意。”他急急说道。
“这样可好?”她从袖口里掏出一朵沾着夜露的桃花来,将扯碎的花瓣撒在青色的艾团之上。
她动作轻柔又利索,说话一直是轻言软语的,叫他接连恍神。
“这样的事情我也遇到过,左右一顿打,次数多了,也就那样子,能混过去固然好,不能的话也算尽力做了补救,也就没什么好后悔的。”她唇口含了鲜绽碧桃一般美丽的微笑,低了头对他说,“暗自伤怀实在没什么必要,逃避躲藏也不是办法。”
“去吧,不要耽搁太久了。”她将案盘往他手中送了送,轻声催促着,还嘱咐他“小心一些。”
他一个劲的点头,拔腿就跑,跑走的时候又回了回头,她却已经不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了。
他心里一阵恍惚,回过头来的时候突然碰到了一个男子身上。
那人剑眉微扬,星眸闪烁,展唇笑了笑:“不是叫你小心一点的么?”
夜风习习,月色如珠光倾斜,泛起流波阵阵。
这酒馆屋内嘈杂,里院往来也不得安宁,但看一眼月亮,只看一眼,便得清净。
郎小西看着自己投下的影子清晰可辨,便笑着拧了一只雀鸟的手影玩戏。
“抬头望月,低头吃食。抬头望月,低头吃食——”她咯咯咯地发笑,如此反复,也不生厌。
“这般无趣的事,还能笑的这么开心,我都快觉得有意思了。”白子司立在长廊,微微笑着看她。
“你酒喝够了么?”被他这么取笑,郎小西脸立刻便红了,只是这温煦的月光下,模糊难辨。
“那倒没有,酒哪有喝够的时候。”他的脸映着月色,愈发白净,深瞳凝眸,盈盈一池秋水,说不出的风流蕴藉。
郎小西看得几乎有些发呆。
唉,这么好的皮囊,真是便宜这个酒鬼了。
“我来找你,怕把你丢了,回头那个澹台扶御找我算账,你知道——他一看就不像是好惹的。”他戏谑的口气分外惹人发笑。
郎小西憋着笑,道;“你又不怕他。”
“我是不怕他,我怕麻烦,你是个大麻烦。”他转过身去,一边向里走去,一边说道,“我再提醒你一下,你身上有我的符咒,哪里也跑不掉。”
郎小西回来的时候正看到白子司对着那虔婆言语,那婆子听了似乎十分惊异,来回上下打量,终而一笑。
郎小西正好奇白子司说了什么讨人欢喜的鬼话,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丝竹的清明之音。
浮沫留影,细水潺潺,像月般纯净,又似花般美艳,忽而淙淙若风雨入石泉,忽而振振如雷霆藏万壑,柔软至极,又刚劲无比。
郎小西听在心里,不禁低吟:漫漫寡欢,永失我爱,心若刀绞,人如死木,暂且怜惜,三日两顾,偶有欢愉,终是别离。枉顾三生,莫来莫往,我心悲戚,何人知悉,我心凄怆,几时可忘。
她听得痴迷,只觉胸中苦痛,退后三步,已不忍再听。
忽而声寂音灭,众人大喝大赞,纷至沓来,一道涌向窗阁,郎小西神思未定,几乎被挤得立不住身。
白子司持着一壶酒,笑吟吟地看她,见她神色凄迷,愣了一下,转而笑言:“这么高兴的调子,怎么哭了。”他抬手便给她擦了擦脸。
“先生之曲,美妙至极。”一旁老鸨儿满脸承奉,“不知能否再献一曲,其他宾客都万分欢喜。”她草草安抚众人,便匆匆赶来,急急想要他答应。
白子司淡淡一笑,“我连日赶路,很是疲乏,明天若是高兴,兴许再奏几曲,况且空谷足音才让人喜出望外,凤毛麟角才显得金贵稀有,妈妈,你可懂么?”
那婆子听得有理,又以为要做长久生意,十分欢喜,吩咐空出上好的暖阁来招待他。
白子司也是十分高兴的模样,“若是再来些妈妈这里的清回梦,便没有更好的了。”
下一章 不能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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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空谷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