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袍 第181章 自断其臂

寒露初起，夜风微凉。

早桂的香气如轻烟迷雾一般蒙蒙散开，甜腻腻的滋味蹿进口鼻，叫人心驰神醉。

若是往日，在他得闲之时，在这样的一株金桂树下，他必要饮酒斗诗，弹唱两曲，而不是这样的踟躇不定，徘徊不已。

就这半会工夫，在这寸尺大的地方，他来回走动已不下百回，可是他要等的人却迟迟不现。

他觉得自己那颗糙躁不堪的心被放在石案上磨了又磨，兹啦兹啦得叫他坐立难安。

果然，接应这种事情，他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的。

若非必要，他也是不愿意来的，但就算是这样的机会也是他眼巴巴争取来的，这样来看，的确是自作自受，他念及于此，心里更是愤郁。

如果要等上一夜，那人仍旧不来，自己岂非是要疯掉？

还好，不久，自远及近有了人声。

似乎有大批人马，要说暗通曲款，这样的阵仗未免也太过了些，凭他平日里招摇处事惯了，也不会如此行事。

等到他发觉到实在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就有些晚了。

大批大批的人围了过来，离自己是越来越近。

现今想要立时逃脱，恐怕要费些工夫，他蹙了蹙眉头，正寻思他们是何来路，这些人已经毫无耐心地抢先出手了。

刀影闪落，黄符迅速在空中抢碰，一树的金桂簌簌而下，满鼻都是馨香，味道浓得不象话，这实在是有些过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才隐约觉察出不对来。

这香掺有异物。

毒下在刀上还是符纸之上？抑或是这灿灿桂花？

浓烈的甜香将他的嗅觉一股脑地灌醉，将那种轻幽的气味遮盖得严严实实。

他一向冒失，但也不会如此大意。

这样说来，这些人是下了些工夫的。

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来者又是何人？交手的时候他脑子想得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手上递送的符纸虽然没停下，但也落了下风。

很快左臂被重重地砍上了一刀。

他挑了挑眉，迅速以咒法压制。

常人不知，他不善用右肢，如今左臂被伤，他不得不打破这份习惯。

与他相斗的这帮人熟知他的弱点，了解他的痛处，光这一点就够叫他头痛的了。

况且自己还中了不知怎样的恶毒。

要想安稳逃脱似乎更为渺茫了。

他看着漫天随风尘扬起的簇金簇金的落花，唇口向上勾了起来。

若是死在这么一株桂枝下，也算可以了。

这样想着，他便一阵恍惚。

迎面接二连三的咒符齐齐涌来，一时刺痛他的双目。

他一下子栽倒下来。

“……娘亲，又入秋了，你说爹爹这个时候会回来见我们的，你又骗人！”

“没有，没有。”那女子摇着头，温柔地笑道，“你的爹爹很快就要回来了。”

“真的，真的。他没骗你，也没骗我。”她反复的这么说着，叫他的眼皮越发重得抬不起来，很快便进入了沉沉的梦里。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心心念念、朝朝暮暮的期盼，最终会演变成死别生离、痛不欲生的苦难，有时候，他多么希望时间能一直停留在那年早桂花开的时刻。

桂树下，他还是那个在母亲怀里肆意撒泼的无知小儿，他的母亲会永远骗他，骗他一生一世。

夜风起，寒蝉鸣，桂枝流香，白露初降。

天郡王都。

“汲谒去了哪里？”她从外堂疾步走去里屋，挥起的衣袖打在门栏上，彭彭作响。

“家主大人……他……”这几个婢子齐齐跪下了，口中吞吞吐吐，面上亦有难色。

“叫你们好生看着照料，竟然没有一个是中用的。”季孙汨罗呵斥道。

“请大人息怒。”为首的一名女婢连连叩首，“家主大人执意离去，我等苦劝多时，实在是拦不住。”

那女婢微微抬首看了一眼季孙汨罗，似被她面上的愠怒吓到了，忙紧紧埋下了头，“请大人恕罪，我等已派人一路跟随，便要上禀回报。”

“他伤情刚刚有所平复，现在又四下奔波，如何得了？”她对那人的焦切压过了此时的怒意，心里想得全然是那人的安危，面色比之方才要收敛得多。

“有什么事情叫他这般急切，可以这样不管不顾？”

“大人走前似乎看了一封书信。”似是有所缓和，那婢子大了些胆子说话。

“信在何处？”

“在——”

顺着那女婢的目光，季孙汨罗快步走向了内堂。

案几上摆着半敞着的书信。

因为推门的力道太过了些，风呼啦一下刮进来，那薄薄的信笺便若秋叶飘落下来。

季孙汨罗弯腰拾起。

纸上只有寥寥几语。

她皱着眉头念了一个名字。

风不知从何而起，突然急急刮过而将门窗拍得咣当直响。

黑暗中一只猫打了个倦儿，弓起背伸了个懒腰，喵喵叫了两声。

秋夜的寒凉带着渗人的阴冷钻入你宽袍广袖，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张狂。

季孙汨罗抿了抿唇，蹙了蹙眉首。

“宫内的野猫也太多了一些。”

夜似有无尽黑暗。

寒蝉叫得人心空冷空冷的。

半黄半绿的叶在秋风中簌簌发颤，似乎是惧怕自己会随时随风下坠。

燕怀郡府。

“太子殿下的伤可有大碍？”郭放火急火燎，很是担忧。

“殿下胸腹中了一道烈符，小人查看过应是预先浸了毒粉，所幸此毒并不乖张，只在肌腠，并未侵入髓骨，亦没有伤到要害之处，只是受此惊吓，殿下还需时日静养息神。”

“羽神庇佑，殿下吉人自有天象，真是臣等万幸。”陆玄嚣道。

“太傅，郭将军。”轩辕璊的声音。

“微臣死罪。”郭放旋即在帐外跪了下来。

“郭将军不必自责——我没有事。”轩辕璊命人将帷幕除去，起身想要去扶郭放起来，“大将军请起。”

陆玄嚣赶紧将他拦住，“太子殿下仁德，现虽没有大碍，亦须保重圣体。”

“咳咳……”轩辕璊急急地咳嗽起来，待有所平复，缓缓说道，“太傅所言极是。”

“多亏了太傅与大将军及时相救，不然璊真不知……”他忽然将低下的头抬起，着急地问道，“皇兄亦为我挡了一剑，皇兄现在如何？怎的不见他在？是否有恙，可有派人医治？”

“殿下。”轩辕琭叩首回道，“劳太子殿下费心，臣无恙。”

“为何将皇兄拦在一旁？”轩辕璊问。

陆玄嚣面色异样，似有难言之隐。

“大胆，还不退下。”他这么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太子殿下勿要动气。”一旁医士满面愁容。

“你们……”

郭放说道：“殿下息怒，他与行刺殿下的叛贼有所牵连，因而有所避讳。”

“这不可能，此间是否有所误会？”

“是否一场误会，还须会审一二再做定断，太子殿下勿忧，倘若无罪被冤，自会还梁王一个清白。”

“陆太傅所言极是，请太子殿下下旨将我监押，责派有司审讯。只是天地昭昭，日月可鉴，扶御自诩从未做过此等罔顾人伦之事。”

“皇兄严重了。”轩辕璊道，“我定然是相信你的。”

“现在无凭无据的，你们想怎样？他是本王异母同胞的兄长，为国尽心效忠的梁王，真是放肆，还不快把人放开。”

“殿下……”那侍从看了看郭放的脸色，诺了一声，齐齐从阻拦中退开。

“谢太子殿下。”轩辕琭叩首道。

“快起来，皇兄真是——你我兄弟二人之间何须这般拘礼，外头风寒，到里头来。”

“殿下三思，逆贼还未被捉捕，亦恐有同党，隐在暗处伺机而范，我等仍需加倍小心。”郭放说道。

轩辕琭并不上前而去，躬身立在外室，道，“郭大人谨慎有加，处事周全，扶御知晓太子殿下安然无恙，已感恩知足，便此奏请在外堂侍命。”

“皇兄也太过慎重了。”

“太子殿下的安危不能不慎重。”

“唉，皇兄……”轩辕璊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不过——那人的确有些面熟。”他话锋一转道，“有些像是皇兄宅院内的……”

“衡宾左。”陆玄嚣接到。

“是，就是他，回想当日在太子府设宴，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看他潇洒豁达，是个不拘于世的青年才俊，他又跟随在兄长门下，想必是个忠心无二的得力助手，心下是有几分好感的，今日这般真是匪夷所思。”

他这番诛心之论叫人倒抽一口冷气。

轩辕琭面上静若寒壁，他躬着脊背，道，“世上相似之人千万，误认错认也未可能，况且易容换面嫁祸于人的事情也并不鲜见，请太子殿下明鉴，还衡寂之一个清白。”

“梁王殿下张口一个误认，闭口一个嫁祸，这众目睽睽的事还能有假？若非存心包庇，便是协同谋反。”

“自古明珠沉沙，青玉蒙尘，无以自辩，扶御问心无愧，再无可言。”

“蒙冤受屈，岂能不自辩自白？殿下语带讥诮，实属做贼心虚。”

“君子坦荡，小人戚惕，郭大将军似乎对我有所偏见。”

“你……”

“大殿下，郭将军，请诸位不要动怒，听老臣一言，忠臣蒙冤，抑或逆贼脱责都非你我所乐见。”陆玄嚣作揖道，“为今之计，应以保全太子安危为重，整备军方，将外军驻扎城郭近地，派军将轮番把手关隘，并全力缉拿要犯，我想无论有冤无冤，人提到这里审一审便什么都明白了。”

郭放听了，便不再多言。

太子亦笑了笑。

“便依太傅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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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自断其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