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袍 第176章 泥沙之境

这场汹涌的大雨终于在翌日晨间停止。

阳光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有种说不出的欢畅。

驰道上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疾驰，它有三匹头套青铜马胄的高骏马匹同时拉着，车夫亦是穿着不凡的俊秀少年，它的车身通体髹赭色漆，上绘繁复夔纹，衡轭上饰有青铜銮铃，车舆左右两面箱板外侧皆镶有方形玉片。它快速奔行在宽阔的大道之上，一侧前后亦跟随了大批兵士，他们俱穿戴齐整，手握兵甲，并以十分整齐的速度向前跑去。

马车里传来男女嬉笑的声音。

一少年仰躺着，手里高举着一只玉壶，一会儿偏东，一会儿偏西地来回腾地，间有甘醇的清酒自壶口倒落，底下两个人昂着头，相互推搡着争酒喝。

虽为男子打扮，却全然是两名年轻女子，她们不断发出娇嗔之音。

“殿下，已近燕怀，是否应有所收敛？”若那男人不发出声音，他独自在那边角之上，几要将他遗忘。

“太傅，旅途劳苦，你何故为难自己？”那显贵公子将那酒器随意置在空中一边，头抬起来一些，那两名女子即刻领会他的意思，一个即刻接过酒壶，另一名女子侧坐了过去，将他的头轻放在自己左膝，取来倒好美酒的杯盏，送到他唇边。

“殿下，此次我们出巡是为正事，并未消遣玩乐。若要叫人知悉您如此行事，恐怕有损您的清誉。”事实上，车刚出宫门，两个身着内侍装扮的年纪女子便钻入了马车之内，他们饮酒嬉闹，对其视若无睹。

“我奉父君之命办事，恭敬谨慎，勤恳有加，何人胆敢妄言？”他将那玉酿饮下，透着精光的眼微微侧撇，看向陆玄嚣，轻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太傅你多虑了。”

莫大的王城，除了郤后，何人敢去管他？

“微臣蒙受娘娘嘱托，护佑殿下来此险峻之地，须得万事小心。”

轩辕璊面上堆着极为随意的笑容，“我带了大批人马，轩辕琭一困兽囚徒，燕怀一弹丸之地，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话虽如此，只是——”

“太傅，你说的是。”他极为不耐烦地打断他，很快从美人膝上坐了起来，冷下面道了一声“滚。”

那两个女子即刻惊惶失措地从车上退下。

等到车上又剩下他们两人时，轩辕璊说道：“太傅，你说那轩辕琭已陷入魇境，等同于死人，那么是否是说他与汨罗的那场婚事也可就此作罢。”

事情虽是如此，但依郤后的性格，断然不会再用，况且她在殿前说的那些话早就断送了所有机会。陆玄嚣心里知道的清透，面上仍对其颔首道：“殿下所言极是，确有此种可能。”

“母后对汨罗诸多为难，我着实看不过去。”

“女祭大人与轩辕琭结盟，陷太子殿下于泥沙之境，殿下深情依旧，怎不叫人担忧？”

“她是不得已的。”

“何故如此？”

轩辕璊沉默了。

车渐渐停了下来，外头驾马少年恭谨道：“太子殿下，已到燕怀府郡。”

大雨过后的初晨，日色鲜丽。

一只乌雀在枝头啄鲜果子吃，还未到吃果的时节，枝上虽零零散散挂了些新果，但大部分还是未熟的青果，只有一两颗有了红艳的诱人之色，在翠绿的枝叶下隐隐约约地显现。

那只雀鸟便在啄那样的鲜果，许是酸涩，它啄了两口就停下来，歪了脑袋四处地看，显得三心二意。

轩辕璞刚从轻华殿里出来。

她抻了抻肩臂，打了一个松散倦懒的哈欠，这哈欠还没打得舒服，便被身旁的婢女大叫之声喝住。

“公主，小心！“饶是婢女提醒，她脚已经来不及收，从末处的石阶上连连滑下两阶，掉到底下那落满雨水的低洼之地，溅起一大片水花来。

她提了提浸没在污水中的裙摆，叹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公主您过会儿还得上早课呢。”女婢葳蕤着急道。

“是啊，是啊。”轩辕璞连声附和，一脸焦炙道，“师父严苛，若是赶不及不知要受怎样的责罚。”

“这是我母后的寝殿，不如你们速速去取衣袍与鞋袜，至偏殿与我更换？”

“这样——”葳蕤犹豫不决。

另一女婢亦在踟躇。

“不要再这里耽搁了——”轩辕璞将她俩往外推了推，匆急道：“快去，快去，我在殿内等你们。”

“公主您一个人？”葳蕤实在不放心的样子。

“你们快些来去，便没这些话说了。”她催促着，背过身去往台阶上走。

那两名女婢互相看了看，很快往轻华殿跑去。

轩辕璞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咯咯一笑，一蹦一跳着下台阶，到水坑近处，她却不避开，往里头一跃，溅得水花到处皆是，她高兴地猛踩了一通，方从坑内走了出来。

她笑了又笑，拖起污浊不堪的衣裙，快步走了起来。

清风吹起她的发，扬起她的眉角，她嬉笑着，不时回望，身后飒飒轻叶飘飞起舞，她加快了脚步，伴着清新的草木香气，她穿过空旷的前殿进入曲折外廊。

在这里时她便跑得更快了许多，她的笑声若轻铃摇动，落入这清爽宜人的晨间清辉。她身侧风起得声音也就更迅捷了一些，一道青影若拂过的面颊的柳枝，闪过她的眼帘，她的笑更是甜美动人。

“璞玉。”自风间落下了声响。

“你要认输了么？”她咯咯咯地笑。

这笑即在瞬时止住。

从长廊对面，一支巡视的禁卫军整齐划一地向这边走来。

他们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面颊上的红还没有完全褪去，故意慢行的脚步亦不甚从容。

他们躬身问安。

轩辕璞心虚得点点头，快速从他们身边穿过。

这样一直端着身子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她在回廊间的一侧停歇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这宫里有无数规矩。”她叹着气，“再这样下去，我迟早是要生病的。”

她歪斜着脑袋，将手臂支起，闷闷地说：“你不知道，在宫里，我看到一只黑背的猫都觉得面熟可亲，可能我太过想念在晦明岛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她的头是对着一棵挂了长长翅果的枫杨树的，一阵风刮过来，在那高高的枝头，赫然立着一青衣男子。

“可就算是我过惯了闲散怠惰的生活，但不知为何，我仍觉得这里的日子难捱，纵使我在上郡，抑或是鬼都，我都没有这般拘束难堪。”

“然荣，我很想他。”她将面垂下来，躲进拢合的手臂之间。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周循等了许久，未见下车动静。

他跪着，将低着的头往更深处埋了埋，将要再次求请。

太子督察的旨意早已送达，他在此已等候多时。

“轩辕琭，现在何处？”就在这时，从马车内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声音，他语气轻慢无礼，满带责备。

“为何迟迟不见其相迎？就算他没有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也不该罔顾陛下的旨意。”

这人便是帝国的太子轩辕璊。

周循叩首说道：“梁王他生病了。”

“病了？”从锦帘里探出一个身影，他朱褐色的外袍，头戴鹖冠，长须大髯，他从车上一跃而下，站在他们面前，然而说话的并不是他。

紧接着，一凤眼淡眉的清秀公子由人服侍着，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上走下。

“什么病？为何迟迟不报！”他微微敛目，眉间自有一派凶煞之气。

“此病症甚为怪异，原本以为只是劳累所致，不想稽延数日，正要急报上奏。”他只能如实相告。

“难怪疫情猖獗如故，各地皆有动乱。”烈日熏灼，他兀自向城门处走去，身旁近侍旋即跟了上去。

“殿下奉命领军助剿，安抚民心，驻军尚未安置，现在此处管事的是你？”一旁那位大人问道。

周循连连点头，询问道：“燕怀偏野小地，是否与大殿下所带的驻军一样，在城外五十里处驻扎。”

“听闻城内乱民肆意行祸，乃至病疫横行，殿下所领军将便要即刻缴平内乱，你一小小督抚想要阻拦？”

“不是，不敢，不敢——”周循的热汗自头顶落了下来，他知晓这大军一入城关，城内流民必被全诛。所谓“缴乱”向来如此。

“我料他没有这个胆子。”轩辕璊冷笑着。

他抬起手，将要挥引大军向前，笑容在他面上凝固。

在不远处，有一队羽兵自高空骤降。

“太子。”轩辕琭收起羽翼，自另一侧走来，他躬身行礼，“扶御此前平息流民之乱，不得脱身，未能远迎，匆急赶来，还望太子殿下不要怪罪。”

周循听闻，不顾礼数，惊异地抬起头来，那人立在风下，凛凛然若青松傲雪，苍劲挺拔，飘飘然若薄云出岫，畅达悠远。

“听闻王兄你病了？”轩辕璊道。

“谢太子殿下关心，臣已无恙。”轩辕琭笑对道：“全仗太子殿下圣名，叛军已俱被拿下，城内安妥，殿下大可放心。”

轩辕璊听懂了他的意思，他面不改色道：“王兄病愈未久即马不停蹄为民奔走，实在叫人敬服。”

轩辕琭亦微笑而对，“太子殿下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臣已备下筵席，为殿下接风洗尘。”

轩辕璊拂袖而去。

“陆大人。”轩辕琭颔首示意，“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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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泥沙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