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向神 第1章 天台

-楔子-

“本场考试结束，请考生立即停笔，整理好自己的答卷，等待监考老师收卷。如继续答题，将作违规处理。”

毕业时的六月一如即往，考场外，阳光照的俞韵睁不开眼。

半包围结构的楼型，充斥着考完最后一门文综的撒欢野马。

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只在意对面露台上同样手拿收纳袋的那个人。

由着其他人先行离开，偌大的考场几乎重归寂静。

在这片寂静中，那人绕过了大半楼层，踏着沉静淡然的步伐而来。

“你自由了。”他照常立在她身后。

“谢瑾。”

“嗯？”

“我好像，真的喜欢你了。”

“啊，说起这件事，我可比你更早知道。”

——————————

那年，荧惑烁于天际。

夜间的风吹动发尾，如彼时复杂纠缠的思绪般四处飞扬。

俞韵端坐在学校的天台上，望着熙熙攘攘打闹着的学生群。

那里没有一处欢声笑语和她有关。

沉静的看着夜空，她内心却歇斯底里的失望。

还有一年，还剩一年，她苦笑着无声告诉自己——乐观些，努力熬。

其实，她看不清星星。

泪水在折射，俞韵身处黑暗，却满眼都是亮斑，映现出这世界光怪陆离的原型。

无需猜测就能知道，今天的自己是晚自习最好的谈资，于是利人利己，她识趣的躲来了这里。

然而不远处的金属门再次被推开，生锈的门柱噪音着实不小，扰了今晚迫切而难得的清净。

一中所管辖的两个校区内，并未出现过任何意外事件，所以对天台的管束并不严。

以至于金属门上这个坏掉却未被检修的锁，在漫长的校园折磨里，给了俞韵许多得以喘息的机会。

可能是爬楼所致，来人呼吸声急促，无端带了些紧绷的氛围，显得存在感有些强。

好在，她也没怎么担心被人发现。

一则此处的位置是个视角盲区，光线昏暗。

二则若是有人发现自己这个形同过街老鼠般的人，正湿润着眼角坐在天台上，怕不是要当场拍手称快，好好措辞鼓励她一了百了，别再为祸人间。

思及此，俞韵几乎要笑出声来，真就想不管不顾的做一次恶人，问上这不知哪位的路人同学一句：

你们亲眼见过吗，那些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我的罪过？

浅浅吸了口气，她又懒得发问了。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悲伤久到令人厌倦，现在就连委屈的感受，都已经不再清晰了。

这课间终止的铃声迟早会响起，在此前，她还要再想想。

哪怕费尽口舌去解释，也不会有人替她作证，而无数纸条上讨论的主人公亦不会消失。

可打回去，又是你来我往的拉扯，且不论她行不行，如今单单是想起这种生活，就足够让人疲惫。

一时间想不出解决办法，她的情绪也不受控制。

一边是所谓的妥善解决，一边是偏激的报复，似乎都不是最优解。

思虑再三，仿佛当众讲一个无人相信的真相，对厌弃自己的人来说，倒像是免去门票的舞台剧——

还是可互动的那种。

俞韵颇为不屑的哼了声，决心自己绝不做这个“抓马”剧目的演员。

身后的脚步声不停，跨过了天台分隔区域的杂物，竟然隐隐约约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她内心突然有些暴躁，恼怒连躲在这小破地方求个宁静，居然还要再听几句冷言冷语的嘲讽。

有些脾气一旦上来了，就再也按不下去了。

而恰好脚步声停在身后两米左右，从顿止的响动可以轻易确定，对方必然是看到此处有人才站住。

因此，她并没有浪费时间转头看来人，只收敛着脑中支离破碎的思维，想要尽可能简洁的先发制人。

“坐在那儿吹风会更舒服吗？”

或许是俞韵准备的时间太长，让对方抢占先机开了口。

少年的声线略微有些熟悉，但语气却温柔的让她很陌生。

反应一会儿才理解意思，俞韵心下轻哂。

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搭讪，想必对方没看清，只当她是个有些想不开的同学。

毕竟太久没人这样同她讲话了，这句无关痛痒的话里，所满含着的帮助意味，让人有些贪恋。

可惜被这种希望和后续会到来的绝望折磨了太久，俞韵已经自认不再需要。

于是，感慨被生生压下，情绪转瞬即逝。

朝着微弱的灯光偏过头，目的是方便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俞韵笑着呼出那本用来发泄和质问的气息，像是企图自虐般确认道：

“你认识我吗？”

身后的人默了两秒。

她噙着笑不改神态，心下了然。

是啊，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

像旁人一样嘲讽，或者转身离开，都可以。看在前一句搭讪的份上，我勉强可以不恨你。

“俞韵。”

她所等待的对方并未沉默太久，声音却莫名有些低落。

“我认识你。”

我认识你，他重复了一遍。

明明是自己让人退避的，可到了少年真认出的时候，俞韵又觉得好生无趣了。

一个发善心发到她这儿，这会子反应过来可能正懊悔的人，哪怕没说一句嘲讽的话，也不过是暴力的帮凶罢了。

气声发出个“嗯”的音节，她收敛了笑容，转过头去不再理睬对方，想让这人知难而退。

这天最不该被期待的铃声适时响起。

并不尽兴的学生们从楼外喧闹着，在一无所知中跑回教室，但俞韵不想回去。

不知为何，身后的人也始终没有动。

意识到他似乎没有意想之中那么讨厌自己，俞韵突如其来的有些不安。

甚至后知后觉的，有一丝抱歉。

毕竟刚才，对方大概是真的以为她即将寻短见。

可他却并未在意，一旦自己的选择并非趋向于生，于他而言，那将会是无法磨灭的影响。

更何况，她不受控制的，整个人冷静而疯狂，激动异常。

轻蔑与讥讽摆在表面，根本不需要出声，就能给人制造出劈头盖脸的阴影。

情绪上涌的时候，俞韵希望这校区的人无善因果，能一个比一个痛苦。

现在偶有动摇，却是对这个不曾回头看过的少年，无端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然而好人应该有好报，善心应该被高尚的褒奖——

而不是和她这种不可沾染的厄运小姐，扯上半点关系。

好在她熟练掌握将人推开的技能，虽然也没机会实验几次，获得的效果却都非常好。

那是某种令她害怕、又不得不理解的好。

俞韵叹了下，耐着性子酝酿几秒，随即语气不善的斥道：

“你滚远点儿，什么阿猫阿狗……”

“我带你去吃关东煮，怎么样？”

少年截了她的话，但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贸然靠近。

此刻的境遇和以往的经验无法同步，这下俞韵倒有些迷茫了。

如果有人来打骂，那么她有很多经验可以还击，保护自己。

可如果俞韵做着将那人推开远离的努力，对方也明知她声名狼藉，却还是继续施以善意。

由此，俞韵脑中所存，便只剩下了迷茫二字。

从面朝空旷校区的角度扭回身来，跨坐在天台的围墙上。

神态带着几分疑惑，她转头看向这个一直站在身后的人。

原本以为是哪个新来的转学生，才能对自己有那么多的温和情绪，然而看清之后，她的不解差不多全写在了脸上。

“谢瑾？”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眼前的女孩口中念出，少年身侧的手指微不可察的慢慢蜷起。

他就那么深深地注视着俞韵，眼神里的情绪复杂，让她一时间有些怔愣。

几秒过后，大概自觉有些失态，谢瑾慌忙收敛了情绪。

试着用不会太过热情的神态朝她笑了笑，而后他小心翼翼，缓慢的将右手递了过去。

离俞韵大约三步之遥，少年伫立在那，胳膊伸的笔直，带着她没察觉到的颤抖。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接受能力，俞韵先前悲观的情绪尚未平复，思维混乱的沉默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到了谢瑾是不是要先握住她的手，再推下去。

又或者，谢瑾只是不太好意思走开，也不太了解这个校区的事情，所以才选择了权宜之法。

她曾无数次的告诫过自己，俞韵的世界不会有救赎者。

而此刻，以往的经验也在提醒着她，相信任何人都是不幸的开端。

可不知怎么，俞韵陡生几分不想拒绝的叛逆。

看着她陷入沉默，谢瑾越发不安——

思考时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让俞韵已经慢慢收起了跨坐着的腿。她整个人侧身坐在天台围墙上，几乎只靠本能的平衡在支撑。

谢瑾眼皮猛跳。

安静的伸着手，他呼吸却无意识的不规律起来，心跳的声音简直要把紧张到充血的耳膜都轰掉。

时间过得太慢，谢瑾胸腔如擂鼓，忍不住认真思考了冲过去抱她下来的可行性。

俞韵现在情绪不稳定，最不济的结果很好推断，是他拽不下来俞韵。

但如果能抱住她一起掉下去，好像也不算太坏。

好在理智及时踩下了刹车，告诉他要懂得来日方长。

谢瑾尽量放缓了声音，再次引诱已经犹豫而混乱的她。

“那家关东煮有辣椒，鱼籽福袋很好吃……”

“俞韵，抬头，看我的手。你握住，我们现在就去好吗？”

他努力控制着，尾音却还是微微上扬的发颤。

许是少年人眼神里的期待太明显，又许是他带来的温柔太多，足以再次赋予俞韵些许莽撞的勇气。

盯着谢瑾看了很久，她像只流浪猫，面对拿着火腿肠来撸毛的人类。

而后试探着，伸出了收回爪尖的、毛茸茸的肉垫。

手指触碰到掌心的那一刻，俞韵才陡然发觉。

眼前这个长相、性格甚至嗓音都略显冷淡的人，实际上紧张到此刻掌心覆盖的，都是潮湿汗意。

与此同时，谢瑾猛的收紧手指，反手向前用力捉住了俞韵的手腕。

他一边向金属门的方向去，一边收起胳膊紧紧抱住了她。

心跳从看到俞韵坐在天台上开始，就不曾平静过，以至于他抱住她的瞬间，几近脱力。

明明只是说了几句话、将她拽过来，可肺部微痛，却比跑了一场马拉松还要窒息憋闷。

俞韵额头此刻正抵着他的肩，感受着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男生，在她安全后反而加剧了的颤抖。

被善意温和的包裹，虽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但俞韵缓缓抬手，轻拍着他的背。

感受到怀中人的动作，谢瑾有些不知所措的闭上眼睛。

他轻抚着俞韵的头发，甚至慢慢拥的更紧。

明明是从未有过交集的两个人，谢瑾却抱的俞韵连呼吸都不顺畅。

而她的动作，也仿佛该是某种更为熟捻的关系中才会存在的安抚。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去安抚他，其实俞韵自己也说不明白。

状况在冷风的吹拂下，逐渐变的有几分荒诞。

“谢瑾，你误会了，我真没想跳……”

“可我怕。”

这时节，尚未至初夏的晚风有些凉，谢瑾的怀抱显得温暖又可靠。

俞韵和一个应该称得上陌生的少年在天台相拥，居然就如此，生出了一丝难以言明的依赖感。

可有关这份感受由何而来，还没等她想出个大概，谢瑾就先主动后退了一步。

他轻轻地握住俞韵的肩膀，微微弯腰靠近了。

就这么望着她，谢瑾满目如同自己才是劫后余生之人的欣喜。

“走，去兑现我的承诺。”

少年的温度骤然远离，让俞韵的心没来由的一沉。

而因此也忽略了——为何谢瑾会用她平日在校区附近爱吃的食物，来引诱她。

走廊安静中夹杂着低语，俞韵既期待又害怕。

她既怕对方只是尚不了解外面那些传言，又期待可能有人了解之后，依旧相信她。

于是劝告自己放弃幻想时，俞韵又忍不住思考，谢瑾会否是那个可能。

一路被牵着走下教学楼的楼梯，如果她没有处于神情尚且恍惚的状态，就会轻易发现——

谢瑾七拐八拐，似乎无比熟悉一中的监控，每次都能恰好绕开容易被值班室老师发现的区域。

走出教学楼，周围的灯光环境骤然变暗。

俞韵恍然间想要收回手，却又因为从前的各种经历，习惯性的恐惧夜晚的校园。

她手指象征性的向外挣了一下，没抽动，于是顺水推舟作罢了。

谢瑾腿长，虽然牵着她，却也始终走在她身前一步。

这时似是感到了身旁人的纠结，他张嘴想问些什么，然而旋即又闭了嘴。

不动声色的缓下步子，他不前不后，走在和俞韵平行的地方。

翻墙出校对俞韵来说，并不陌生。

但令她有些惊讶的是，谢瑾熟练的动作。

这熟练程度怎么看，也不像是平日里校长夸赞、老师宠爱的好学生该有的样子。

但她没心思深究细想，只以为作为住宿生，谢瑾也有偷偷溜出去玩的心思。

两人先后翻过校墙，整理了几下衣衫。

偶然间抬头，俞韵从谢瑾低头理着衣袖的神态里，捕捉到了几分不满的情绪。

她尤其擅长先给自己捏碎所有希望，当下便推断着，或许是谢瑾终于反应过来了，觉得自己的好心惹来了麻烦。

想来作为麻烦本身，她应该识趣一点走开吧。

少年冲动之下给的那些温暖，好像还能支撑几天。

只是那种从天台到校区，不可抑制、缓慢衍生出的依赖，想来未免显得有点可笑。

谢瑾站在墙边抿着唇，仔仔细细拍干净了手上的灰尘，以及衣摆蹭到的白墙灰。

然而刚试探着伸手，想要帮俞韵也整理一下，就看见她眸子里难掩的失落。

不经意间对视，俞韵撤开了眼神。

下一秒，她换上另一副表情，抬头朝他笑，整个人只透出些许不明显的勉强。

谢瑾听见她语气轻快，嗓音却藏着细微的沙哑。

“今天谢谢你，谢同学，但我不想吃东西，还是先走啦。”

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谢瑾不知所措，只好重新捉住眼前说走就要转身的女孩。

他轻轻握着掌心的手腕，俯身看着她欲言又止。

最后，在那束疑惑的目光里，谢瑾自嘲般的转移视线。

笑着舔了下唇，他用同样轻快的语气回道：

“不客气，俞同学，那你来陪我吧。”

来了。

本文于2022-08-19|04:08:20首发于晋江。

原名《渡我》后因重名改为《飞鸟向神》，灵感出自赫尔曼·黑塞所著《德米安：彷徨少年时》：“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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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