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皇城的。
等他晃过神的时候,皇城的侧门已经呈现在视线尽头的一角。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早在入城前,他就替自己做了另一幅伪装,此刻察觉脸上有少许粘稠感,伸手一摸,才发现额头不知从何时起竟沁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易容用的粉末与冷汗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泥泞,显然已无法再用。
他倒出腰间水囊里的清水,沾在绢帛上,将面上擦净。
随后他往后靠,倚着一棵粗壮的柏树,强迫自己闭眼,将沸涌的心绪全部压下。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迅疾地往他的所在靠近。
池洌睁开眼,一名戴着半边银制面具的青年匆匆而至,紧抿的薄唇透着几分急促与惊喜。
“殿下——”
临到面前才想起自己忘了行礼,青年连忙俯身,被池洌伸手拦住。
“君溯怎么了?”
青年——在皇宫拱卫司担任暗部司长的析木,听到这句急切的询问,不由怔了怔。
析木抬头看向池洌,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
“摄政王没事。”
见池洌仍拧着眉,疑虑未消,析木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没事。太医院的院判已经为摄政王诊断过了,摄政王并无大碍。之所以晕厥,是因为前几日行军过于劳累,回到京城又不眠不休,接二连三地处理朝中政务……再加上今日为了主持丧仪,摄政王一天没顾得上吃饭,这才有些挺不住。实际上摄政王只在短短几息有些意识不清,几息后就好转了,院判说接下来只要好好休息,不会有别的大碍。”
析木是池洌安在拱卫司的心腹,深得他的信任。池洌相信析木说的都是真的,可他对太医院的诊断仍抱着几分疑虑。
倒不是不相信院判的医术,正如他为了自保,在宫中设下多条暗线,以君溯之能,他对宫中的掌控不会比自己低,难保不会在太医院留下心腹,为他遮掩病情。
“宫外的流言与宫内截然相反。”池洌想到城外广为传播的流言,一丝愠怒从眼中闪过,“摄政王身体抱恙不过须臾,城内就开始风声鹤唳,你让太微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在幕后搞鬼。”
还有追杀郦归之的那个刺客,怎么想都格外不对劲。那个幕后指使之人,恐怕他的目标并不是郦归之,而是郦归之的堂叔,执掌京中布防的京卫指挥使,郦勇。
“对了,”零碎缭乱的线索如同川流不息的红线,在池洌脑中飞快地缠成一股。池洌心中冒出一个推断,将所有异常都指向同一个人,“池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析木慎重地点头:“皇帝……已被摄政王控制,关入皇城外城的极狱。如今在太极殿的,是他事先备好的傀儡,一个顶着皇帝样貌的死士。”
“难怪。”池洌恍然,“刚才的事,不用找太微查了。”
不管城中谣言也好,郦归之遇刺也罢,都是小皇帝搞的鬼。
到底是当了七年皇帝的人,不可能什么都不经营。即便他本人已被控制关押,城中却仍留存着不少势力,在为他暗中运作。
派人追杀郦归之的幕后黑手,并非真的想要郦归之的性命,而是为了惊动京卫指挥使郦勇,让他知道“皇帝不见了”这条讯息。
位高中立,掌管京城军权,又有维护皇权之心的郦勇,是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拉拢的对象。
因为郦勇的身边布满了摄政王的暗哨,他们就将目光放在没什么存在感的郦归之身上。
“让太微盯紧保皇派的动作。析木,给我一个暗部的面具。”
析木领命而去。
未过多久,他带回来一面刻着鸮头图案的银制面具。
池洌让谢无暇与宏运二人回王府待命,自己带上鸮头面具,与析木一同进入皇城。
城门的守卫见到特质的面具,拘谨地要求出示身份证明。
析木出示拱卫司暗司长的腰牌,池洌同样取下事先备好的腰牌,被两名守卫分别恭敬地接过。
经过一番查探,在看到析木腰牌上的紫金色条纹后,守卫的神色变得更为拘谨,将头埋得更低。
“大人,请进。”
拿回腰牌,收入怀中,池洌与析木进入高城深堑的皇城,一路疾行,进入内城。
等进入皇宫,池洌在析木的帮助下收敛声息,在隐蔽的方位藏好身形。
两个太医装扮的人从视线下方经过。
“我观摄政王的脉象,高章相搏,强健有力,并未有任何不妥。”
“确实是极为康泰的脉象,几位院判都这么说,看来这次又要让朱大人失望了。”
“嘘,别瞎说,小心被人听了去。”
……
听到两位太医的谈话,池洌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可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持续不断地释放着漫无边际的担忧。
“殿下,接下来我们要往哪走?”
析木的声音让他回神,他眺望这熟悉又陌生的皇宫,深深吸了口气:“文英殿。”
……
文英殿内,君溯送走众太医,抬眸看向坐在外间喝茶的朱玉行:
“朱大人可满意了?”
朱玉行放下茶盏,眉宇间尽是风流笑意:“摄政王乃国之栋梁,守卫大齐的战神,本官担忧摄政王的身体,故小题大做了些,还请摄政王莫要见怪。”
“朱大人为国为民,本王又岂会怪罪。”君溯俨然起身,收拢开敞的外袍,眉目冷淡,“本王还要为瑄王祭酒,朱大人自便。”
走出偏室,君溯微不可查地抿唇,额角沁出薄汗。
为了不被有心之人探查到异常,他在诊脉前又服用了两颗特质的药物,能强行提升精气,让脉搏做出强健的假象。
这药极为猛烈,如同一道强横的气流,在四肢百骸内横冲直撞;而他体内的毒又深入骨髓,冷彻入骨,两道相反的劲力在体内角逐,将早已不支的身体来回撕扯,几乎令他无法站立。
敛眸驻足片刻,强烈的晕眩终于从眼前消失。强大意志力再一次占了上风,如往常的任何一回。
可当他再次睁眼,余光似乎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仿佛呼吸都随之凝滞。
全身的每一处都僵硬得无法动弹,早已冷却的血液一寸寸沸腾,一股脑地涌入脑中。
君溯强迫自己集中所有注意力,将目光调转到那一个方向。
什么都没有。
爬满凌霄花的院脚,只有被经常修理的花藤安静缠绕,并没有任何人。
意识到这一点,涌向四肢百骸的血流即刻被重新涌上的晦暗抽空,君溯收回目光,一步一步地走向的人烟浩穰的灵堂。
一墙之隔的另一侧,池洌背贴着冰冷的墙面,无声屏息。
哪怕身体不适,君溯仍然敏锐得可怕。若非他躲得快,刚刚那一眼就会被发现。
根据刚才短暂的观察,君溯的状态确实不太好……不管怎样,他都必须找个机会,亲自确认脉象。
池洌检查完面具的细绳,站在景窗边等了一会儿,轻敏地往文英殿的方向走去。
析木如同黑影一般躲在暗处,无声地跟着池洌,护卫他的安全。
每当有暗卫发现池洌的行踪,欲以阻拦的时候,他都会悄悄地拦住,让暗卫离开,自己继续跟随。
终于,池洌根据记忆,在一处假山后找到通往文英殿暗室的通道,打开开关后,猫着腰进入。
……
摇光此刻格外沮丧。
他战战兢兢地跟着摄政王,一眼都不敢错开,就是怕摄政王在丧仪上突发病征,不得不服用那透支身体的猛药以压制脉象。
怕什么来什么,摄政王在内殿为瑄王整理仪容的时候没有出事,等走到人多的外殿,准备设祭场的时候,摄政王忽然一个趔趄,险些装翻香案。
众目睽睽之下,摇光无法遮掩,哪怕摄政王几息内就强撑着起身,也还是被朱玉行等有心的官员抢过节奏,强行请来太医。
摄政王悄悄服下猛药,虽是暂时压下了不适,也没有让朱玉行等人发现异常,却让摇光对他的身体更加担忧。
饮鸩止渴,‘未入肠胃,已绝咽喉[1]’。
喝下的鸩酒越多,便越冥幽越近。
如今摄政王若无其事地重返灵堂,摇光急在心中,却无从阻拦。
“设祭。”
摆上祭物,置上祭酒。
第一杯酒落满玉盏,君溯垂眸将他洒在棺前。
宗人在后方重唱哭词,君溯持着酒杯的手一点点收紧,满满倒上第二杯。
“清酌其一,敬九泉,宗人叩首。”
第二杯洒在案前,与三牲同祭。
“清酌其二,敬旻天,宗人再拜。”
第三杯续满后,君溯迟迟没有动作。
将哭腔酝酿到鼎盛的宗人属官不得不哽住,被强行中断的哭声险些化成一个饱嗝。好在宗人属官极为机敏,立即皆哭丧的动作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地把饱嗝咽下。
但他在心里叫苦不迭。这位祖宗怎么停下了,该不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灵堂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所有宗人跪伏于地,所有官员躬身默哀,只余寒风敲打窗扉的呜呜声。
终于,容色惝恍的君溯回过神,慢慢收手,将酒杯置于身前。
从来安稳有力,精确取敌之首的臂膀,此刻微微发颤。少许酒液被晃出玉杯,沾湿了他的袖摆。
“清酌其三,敬亡魂,饮酒拜别。”
清酒入口,分明是早已习惯的味道,尚不及烧刀子浓烈,此刻却格外辣喉,辣得喉口干涩欲呕,辣得眼中云雾弥漫。
君溯狠狠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清透无波,沉邃宁谧。
“礼成。”
此言一落,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率先离去。
跪在堂中大气不敢出的宗人终于放软了身子,长长地舒了口气。
“连一刻都不愿多待,看来摄政王与瑄王的关系是真的不怎么样。”
躲在暗室中的池洌看不见灵堂,却能听见灵堂内传来的声响。
听到这句话,他准备离开的脚步稍稍一顿。
最终他像是什么也没听到,按照析木给的消息,往摄政王离开的方向走去。
……
结束丧仪,君溯没有回府,他来到皇城一处偏远的池苑,独自坐在池苑中央的亭内。
他的脚边放着无数酒坛,面前却没有饮酒的杯器。
迎着清寒的月光,他取过一个硕大的酒坛,拍开酒封,仰面而饮。
清澈的酒液浇灌而下,大量涌入咽喉,有半数顺着下颌蜿蜒,汩汩流淌,将雪白的素服染上深色。
他从不是恋酒过饮之人,此刻却只想大醉一场。
唯独这一天,唯独此刻。
今夜之后,他将砸去酒坛,剑指朔北,平定边关,肃清朝堂……让这山河,如倚清所愿。
夜色浓稠。
一坛又一坛烈酒下肚,粼粼的池水现出重影,被尘封的往事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烈日灼目的午间,铺满芙蕖的清池中。身着五爪龙服的青年浑身被池水洇湿,束在镶玉金冠内的墨发垂在脸颊两侧,湿哒哒地滴着水。
那是池洌第一次如此狼狈地站在他身前,第一次用他从未见过的疲惫之色,沉静地凝视他。
“你当真如此讨厌我?”
被剧毒侵蚀的心脉传来酷烈的疼痛,只是勉强克制,不露出任何异样,就已废去他全部的心神。
喉口传来的腥甜被他极力咽下。他无法开口,他怕他一开口,毒血便会顺着唇边溢出,被眼前之人发现。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既是不能,也无可奈何。
他没有办法解释他为什么疏远池洌,没有办法诉说他在太极殿遇到的那一切,更不能将狗皇帝池济的挑拨之举、毒恶之行全盘托出。
而他的沉默,最终被池洌当成默认。
他擦去额前滴落在眼中的池水,短促地笑了一下。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很讨厌我,恨不得让我永远消失在你的眼前?”
不,不是这样。
最后一个酒坛摔落在地,君溯浑身无力地伏在桌案,脑中一遍遍地回放那一句质问。
[让我永远消失在你眼前……]
如同谶语的梦魇。
竟让那一句话成真。
“该消失的……是我。”
被酒语破碎的呢喃,消失在夜风之中。
君溯醉倒在亭中,半晌,一个带着鸮头面具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前,小心地捉过他的手。
池洌抓着君溯的手臂,正在给他号脉,专注间,忽然感到指尖的臂腕动了动,随即是一声低沉的呼唤。
“倚清。”
他的心跳顿时一滞。
[1]8个字引自《后汉书》。
PS:本章提到的皇帝池济是上一任皇帝,即小皇帝池熔的爸爸。
看偏旁就知道了,三点水旁,是水字辈,和池洌同辈,是池洌的庶兄。(具体恩怨请见后文,容我慢慢道来=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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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见而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