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池洌再没有进宫,也再未见过摄政王。
期间,“瑄王”大殓入葬,用的是皇城东侧最好的陵墓。出殡当天,京畿两道设制绵延十里的祭场,皆挂白幡,迎路悼者甚繁。
池洌没有出门,更不会为自己穿白戴丧。他一连几日坐在京城郊外的别院里,坐在梧桐树下,靠着醉翁椅,手持一卷史册,日以继夜地阅读。
可若是有人关注他手上的书,便会发现,那向着人的书卷一直到是同一页,不曾翻过。
回来这么多天,池洌麾下的亲信都已知道他还活在的消息,纷纷寄来密信。其中有大半是慰问与请示,剩下的一小半,则是近日京中各势力的动向。
也有个别深受信重的嫡系没有上书,而是传信求见。
最早来别院找池洌的,就是玄枵。
玄枵起初不知池洌诈死,冒着生死闯入宫中,与谢无暇一同窃走瑄王的“尸体”,并在谢无暇与开阳等人的掩护下成功脱身,亲自护送“尸体”回京。
他在半路上遇到摄政王,又与摄政王同行,共同为瑄王举办丧仪,一路所见颇多,让玄枵窥见许多端倪。
“虽然不知道摄政王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他既然肯亲自迎接殿下的‘遗骸’,又愿意为殿下服三年‘斩衰’之礼……”
玄枵并不是想为摄政王说好话。之所以说起这些,全因为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池洌对摄政王的重视。作为池洌最早的追随者,他知道池洌与摄政王年少时的交情,也知道池洌十分珍视摄政王这个朋友,对于摄政王的疏离与漠视,也并没有他表现的那样不在意。
玄枵以为自己说出这些,能让池洌心中舒坦一些,却没想到池洌只是继续盯着手中的书卷,面色平静,不见任何波澜。
“就算换成朱行玉,摄政王也会认真操办他的丧仪。以摄政王的人品,只要这个人于社稷有功,功大于过,摄政王就会予他足够的尊荣。人死如灯灭,哪怕那人不堪入目,摄政王也会让人走得体面些,不会做那无谓的折辱与磋磨。”
玄枵不由一愣。虽然池洌说的全是事实,可玄枵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看到的,并不像池洌说的那样……仅仅只是基于人道主义而给死者的尊重。
毕竟再怎么尊重,也没必要事必躬亲,甚至穿上只有至亲能使用的斩衰。
“殿下,摄政王在灵堂上穿上了‘斩衰’,还力排众议,亲自为‘您’殓容。”
池洌放下书卷,无奈地看向玄枵:“你今天就是来替摄政王当说客的吗?”
玄枵躬身行礼,久久未抬:“臣冒犯。只目之所见,心之所想,想说与殿下听。”
“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池洌送走玄枵,重新躺回醉翁椅。
脑中回溯着无数记忆片段,最终化为一个平静的休止符。
他知道玄枵的好心,可是……
他都已经再三确认过了,第三次得到同样的答案,若再往那个方面去想,岂非自作多情?
想来君溯之所以为他扶灵,之所以为他服斩衰之礼,不过是可怜他从小失怙失恃、孤身一人,连唯一的亲人——池熔也对他口蜜腹剑,害他性命罢了。
池洌不想再思考这件事,他将思绪放空,坐在院子里,默背庄子的《人间世》。要不是他不会背佛经,他早就将四大佛经一一默诵,告诉自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佛系.jpg。
在躺平了半个月后,池洌终于回归正常心态,叫上郦归之和谢无暇,在院子里搓了一顿古版火锅。
这个世界没有辣椒,但是有一种名叫百乐椒的植物,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和小米辣的味道有点像,只比小米辣多了点微微的麻。
和早已习惯各种重辣的池洌不同,郦归之对辣的耐受度极低,却又偏偏喜欢吃。每次沾了一点辣酱,郦归之唇角一圈就会染上一层臃肿的火红,好像在嘴巴外边挂上了一串红香肠。
这次,汤里的肥牛刚刚煮开,郦归之就迫不及待地沾了一堆辣酱,没过半盏茶的时间,就把自己吃成了“郦大嘴”。
谢无暇以前没跟郦归之吃过饭。这次他与郦归之面对面坐,一抬头,吓得手里的筷子都掉了。
郦归之还狠狠地嘲笑了谢无暇一番,丝毫没想过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笑起来有多瘆人。
“这几天京里又多了许多谣言,啧啧,一个比一个离谱。”
扫完肥牛,锅里的其他菜肴还未煮开,郦归之一边摸着自己麻得张不开的嘴,一边向池洌分享自己刚刚获得的小道消息。
谢无暇一听郦归之这话,就猜到他想要说什么,立即对他使眼色。
郦归之怎么会懂谢无暇的眼色,他只以为谢无暇发了急病,眼皮子抽筋,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大咧咧地对池洌说道:
“最离谱的一个流言——竟然说摄政王君溯心悦于你,冲冠一怒为蓝颜哈哈哈嗝。”
正喝着自制肥宅水的池洌差点没忍住喷了出来。自小融入骨中的素养让他勉强咽下那一口,随即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
谢无暇大惊,来不及瞪视郦归之,立即为池洌拍背。
郦归之也被吓了一跳,他围在池洌来回兜转,见他的咳势渐停,松了口气,振振有词地说:“你看,传言太过离谱,把瑄王都给吓到了。”
“你给我少说两句。”谢无暇对他咬牙切齿,又对池洌问寒问暖。
池洌同样咬牙切齿:“这个流言,是谁传出来的。”
他并非厌恶流言本身,只是担心传言会给君溯引来困扰。而且,一想到这个传言若是传到君溯耳里……
池洌捂着额,感到自己的脑壳突突直跳。
到底是谁,阴损至此,连他‘死了’都不放过。
郦归之没有发现池洌的异常,还在那声色并茂地讲述:
“不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说。那天摄政王穿着斩衰亲自送葬的场面,全城都看到了。斩衰是用于父母、夫妻、子女的丧服,不知怎的,就有人从‘夫妻’的角度入手,说摄政王这是以‘夫妻之礼’为瑄王扶灵。”
夫妻……
没人瞧见,池洌挡在掌下的神情变得有些异常,鸦黑的睫毛轻轻颤抖,掩去眸中的斑驳光影。
“还有人说,瑄王死于北境,摄政王一定会为他报仇。等这几日瑄王的四九一过,他会立即出兵,横扫北关,将大勒乃至更北边的大剌全部灭国,让所有北境都归入大齐的版图中。”
池洌:“……”
听着仿佛是那么回事,天凉勒破是吗。
谢无暇皱眉:“胡闹,他们把战争当成了儿戏?”
更别说,这传言简直不知所谓,把摄政王扶灵的行为编成风流韵事,这不但是对摄政王的折辱,更是对“已故”瑄王的不敬。
“属下立即去查探这流言的来源,绝不让流言继续传散。”
谢无暇极有行动力,转眼便在院中消失。
池洌将额前的手挪到耳侧,轻轻按动太阳穴。
他没有心情再吃锅子,剩下的菜与肉由郦归之一个人享用。
郦归之又把自己的嘴唇吃肿了一圈,谈兴仍然高涨:
“依我看,这流言只怕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按照过往的经验,想来民间用不了多少就会出现新的话本子,什么《二王于飞》,《战神未亡人》……”
池洌默默往郦归之碗里倒了一大碗辣酱。
郦归之马上闭嘴,目光逐渐惊恐。
“吃啊,怎么不吃了。”
顶着池洌平静的注视,郦归之颤颤巍巍地夹起一片被辣酱裹满的菜,塞入嘴中,囫囵吞下。
那滋味,郦归之发誓,他再也不会当着池洌的面作死了。
送走龇牙咧嘴还要了张面具遮脸的郦归之,池洌收拾残局,坐在院中饮茶。
他不想再思量有关君溯的事,却又满脑子都逃不开那个荒诞的流言。
大齐的民风较为开敞,并不忌同性之事。只有齐学学派坚持认为阴阳乃敦伦,对龙阳一道大肆抨击,除了齐学,其他学术乃至民间都持“本心说”,从不拘于性别。
幕后之人放出这样的流言,莫非是想让齐家学派对君溯生出反感,将他们推到君溯的对立面?
池洌无从肯定。他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回到书房内,写了一封密笺。
而后,他站在窗边,吹响哨笛。
一个身穿青色束带戎衣的年轻男子从窗外跃入,朝他行以一礼——这是为他统辖情报网的太微。
他将密笺交给太微,见太微的身影俄然消失,他在书房找了张靠椅坐下,闭目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石子敲击的声响。
池洌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一只小巧的竹筒被一条紫色的绢带系着,悬挂在窗棂上。
池洌取出竹简内的纸片,一眼扫过,神色微凛。
大勒已暗中率领大军,悄悄逼近函关。
而且,大勒国君见他杀害瑄王的关键证据被大齐取走,干脆恶人先告状,说瑄王被害是大齐借刀杀人的阴谋,而借刀杀人者,正是大齐皇帝池熔与大齐的摄政王——君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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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