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我是小人,我才八岁,我还很小很小。
——《盟主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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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早些年也是风光过的,打爷爷那辈就在水上漂着,家里四艘拉货的木船,水上吃水上住。
到柳爸爸那辈,木船换成了驳船,跟拖船组成小支的船队,还在那条江上漂着,也还是水上吃水上住。
柳叶儿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住在白水镇,一年里见到父母的时间屈指可数,奶奶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跟着奶奶学来一身矜贵的小姐气,也知书达礼、文质彬彬,晓得爹妈是忙挣钱。
虽然不常见到父母,但柳叶儿知道他们关系是极好的,要是没有那场事故,她以后应当会过得很幸福。
后来父母逝世,柳家负债,家里只剩下座老宅,柳爷爷靠摇橹船把柳叶儿拉扯大,奶奶也把闺阁里的女红手艺拿出来换钱用,老宅临河的房间改成裁缝店。
再后来柳叶儿奶奶病世,裁缝铺改成小卖铺,爷爷连船也不摇了,闲散下来,整日下棋溜鸟。
柳叶儿还没长到能自给自足的年纪,柳爷爷惜着命,怕孙女挨欺负。
“小时候我常常跟着爷爷去摇船,我也会摇的,虽然力气小,摇得慢,但也没关系,多花点时间罢了。”
柳叶儿牵着林翡慢慢在石板路上走,轻声和她说着话,“游客倒希望能慢点摇呢,能多看看景,现在他们都摇得可快了,为了赚钱。”
“现在柳爷爷没有船了吗?”林翡仰脸问。
“我们这片的船,都是我叔叔家的了。”柳叶儿说。
柳爷爷膝下二子,柳岩和柳岸,早些年兄弟俩一起跑船,事故后柳岩沉了江,柳岸捡回一条命,发誓再也不下水,摇橹船都是雇的船工。
从那场事故后,柳爷爷跟柳岸就不太对付,柳爷爷摇橹船,柳岸也摇橹船,父子俩竟然开始抢生意。
于是柳爷爷就专门做了一艘大船,只要他的船一出动,别的船都只能靠边站——船跟人一样,都是以大欺小的。
行船有固定路线,柳爷爷的大船往窄道口一堵,谁也过不了,只能等他老人家把客载满,慢慢悠悠水上摇。
窄道处,也只有柳爷爷能过,别的船工都驶不了,没那么好的技术。
大船屁股后面一溜小船,客人也觉得憋屈,都赶着去坐大船。
柳爷爷当了好多年的船霸,直到奶奶病逝,他才洗手不干。
老人入土没多久,叔叔柳岸就把大船拖走卖了,柳爷爷没要他的钱,也是希望他能念个好,以后对柳叶儿多帮扶帮扶。
柳叶儿刚放暑假的时候,柳岸还来问她要不要去摇船,爷爷反问:“她摇船,你开她几个钱?”
柳岸说:“都是自家人嘛,她今年没作业,闲着也是闲着,一趟五块十块,挣点零花。”
爷爷一飞脚把他踢出去,“她就是身上闲出霉,长白毛了也不给你做苦力!”
现在柳叶儿牵着林翡站在大码头边的树荫下,难免受气。
“你来做什么。”柳岸手里拿叠票子招呼着上下的游客,嘴里同她说着话,眼睛却不看她。
柳叶儿把林翡往前递递,“叔叔,我这个妹妹从九江来的,还没坐过摇橹船呢。”
“九江来的,城里小孩啊。”柳岸抬头看她们一眼,“买票就是了。”
柳叶儿赔着笑脸,“我可以帮着摇一圈,我不要钱,让我妹妹跟着就成,她没坐过。”
“你求我办事,你还想要钱?”柳岸走到码头边的大树下,那树上挂块牌子,他屈指敲敲,“你也是要上高中的人了,不会不识字吧?”
柳叶儿不用看也知道牌子上写的什么,按人头收费嘛,具体没写多少,价钱都是自己定,淡季五块十块,旺季十五,二十的也有。
可甭管淡季旺季,柳叶儿都是没钱的,她平时话就少,求人更是第一次,手心里出了汗,脖颈连着耳根红了一大片。
“我没要钱,我就是想带我妹妹坐一次,小妹妹没坐过,我答应她的。”
树下一张藤编的躺椅,一方小桌,柳岸一身宽宽的绸白太极服,在椅子上舒舒服服躺好,抻抻衣摆,这模样无端让林翡想起电视里专为难长工丫鬟的地主老财。
他三十出头,发却花白,端了紫砂壶对嘴饮,咀口茶,半天才左右摇晃着脑袋说:“让老头子知道,还不踹死我?上次什么情况你也看见了,我花钱请你去,老头子都不情愿。”
林翡皱起眉毛,觉得这人越看越欠扁,翠翠喊他叔叔,可他跟翠翠还有柳爷爷一点也不像。
林翡说:“我不坐了。”
柳叶儿捏捏她手,示意她别说话,又细声细气去求她叔叔,“那能不能便宜些让我妹妹坐一次,她是小孩子,不占地方的。”
“不,我们要一起坐!”林翡大声喊。
“我可以在岸边跟着你。”柳叶儿已经想好了。
柳岸让这俩小孩逗笑,“这就安排上了?我答应了吗?”
他放下茶壶,双手枕着脑袋,躺椅上悠哉悠哉晃,“不是不让你们坐,现在查得严,不让载小孩了。”
林翡挣脱了柳叶儿跑去岸边看,船上明明有抱孩子的游客,那孩子走路都走不稳当,比她小多了。
林翡跑回来,双手叉腰瞪圆眼睛逼近他,“你就是不想给我们坐!你故意刁难我们!你欺负小孩!”
“那我就是不让你们坐,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柳岸耸肩摊手,十足无赖。
“那你把爷爷的船还回来,你干嘛把我们船卖了?”
柳叶儿难得发了脾气,可话没说两句,自己先红了眼眶,“我都说帮你摇,就带我妹妹坐一次,你不让就把爷爷的船还回来,你还我们的船!你是用爷爷的大船卖的钱添的小船!”
柳岸腾一下从躺椅上弹起来,冲着柳叶儿大声吼:“船到我手里就是我的!我想让谁坐就让谁坐!你算老几,赶紧给我滚蛋!”
“你凶什么凶!”林翡怒了,双手攥拳,用力跺他凉鞋外的脚指头,“你不准欺负她!”
柳岸被猛跺了几脚,一把搡开她,林翡跌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抱住他大腿张嘴就咬。
柳岸惨嚎,扬手便要打,人群里一个黑影闪近,拦下他的巴掌,“吵归吵,别动手!”
护住林翡的男人戴一顶遮阳帽,穿棕马甲背黑书本,脖子上挂相机,是她们上午在弄堂里遇见的赵老师。
柳叶儿赶紧把林翡抱过来,赵老师挡在她们面前,“你这人太过分了。”
柳岸撩起宽宽的裤腿,黑毛腿上两排清晰的牙印,“她咬人!”
赵老师说:“还不是你先推她。”
柳岸气得:“明明是她先踩我脚!”
赵老师:“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气?你一巴掌下去,她不得脑震荡了?”
柳岸:“我还没动手。”
赵老师:“你真想动手啊?再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刻薄,我在旁边可全看见了,小孩子那样求你,坐会儿船怎么了?”
柳岸:“滚你个蛋,狗生的差巴眼,关你屁事!”
赵老师不跟他吵,转身对着一众游客说:“大家不要坐他船,这人没素质。”
柳岸:“短棺材,去你妈的。”
赵老师:“大家看,这什么素质?”
林翡还张牙舞爪要跟柳岸干架,柳叶儿抱起她就跑,柳岸又骂了句脏,踹了脚树往回走。
他腿脚似乎有些不便,走起路来一跛一跛,他儿子从弄堂里跑出来,叫了声“爸爸”,柳岸牵着儿子背影消失在拐角。
游客散了不少,赵老师看向两个女孩离去的方向,迈步走去。
坐到河对岸弄堂里的石凳上,柳叶儿把林翡抱在怀里,一下下摸她的头,林翡嘴里还“啊啊”个没完。
气,快气死了!
“别叫了。”柳叶儿轻轻地说。
林翡安静下来,仰脸看着她,柳叶儿把她抱到大腿上来坐着,“险些害你挨了打,本来我以为,说说好话,可以带你去坐船的。”
她失去了很多力气,声音也变得很轻,林翡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你是为了我。”
“对不起。”柳叶儿热热的手心在她后背一下下顺,“吓到你没有?”
林翡“哼”一声,“我会怕了他?”
她心说,等着吧,柳岸你给等着。
柳叶儿被她这模样逗笑,“心里想什么呢?”
“我看你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老师从巷子拐角转过来,在她们身边坐下。
柳叶儿向他道谢,也不拿眼睛斜她了,赵老师说没关系,小事一桩。
林翡舒舒服服靠在柳叶儿怀里,也没多生气,但她铁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她自己无所谓,柳岸欺负翠翠就是不行!
“翠翠是我罩的,我早晚让他好看。”林翡放狠话。
赵老师“哦”一声,“你打算怎么让他好看。”
林翡摸摸小包上挂的弹弓,不说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笑。
这小模样招人乐,赵老师说:“走吧,我请你们吃冰淇淋,都别生气了。”
出了古镇,往南再走上几百米就是主街,林翡还没去过白水镇的其他地方,但也没什么新鲜的,房子、马路、车子,哪里不都一个样。
赵老师在小卖铺拿了三只甜筒,一大两小沿着白水河慢慢地走,河面宽阔,上头漂了几艘红红绿绿的画舫,两岸长有稀疏的芦荻和茅草。
林翡吃完手里的甜筒,弯腰在河滩上捡了几颗小石子揣兜里。
赵老师一指前面,“有码头,我们去看看,能不能坐船,我请你们坐。”
柳叶儿远远就看见爷爷那艘大船了,船被开到河里,成为游河画舫中的一员,曾经的古镇船霸,乌黑古朴的船身混在一堆花哨的画舫里,成了最不起眼的存在。
“那是我爷爷的船。”柳叶儿指着最边上一艘小船说。
赵老师说:“我去买票。”他包下了那只黑黑的小船,价钱也没比古镇里贵多少。
柳叶儿说:“我亲自来摇。”
“翠翠,你摇不了,这河里水流可不比古镇上。”黝黑的船工坐在码头边的观景台上眯着眼抽烟,他踩灭了烟蒂走过来,“我给你们摇吧。”
几人上了船,却都心情沉重,林翡走到船头,兜里摸了石子用弹弓打岸边的芦荻。
它们有细长的秆和蓬松的絮,八月将将进入花期,像一蓬蓬的雪开在岸边,林翡的石子击出,也像淹没在雪里,悄默声的。
柳叶儿静静倚栏坐,望着日光下灿金的河面出神,像停在沙洲上的一只鹭。
赵老师又给她们拍了几张照片。
如果说柳叶儿是白鹭,那林翡就是芦苇荡里的小野鸭,还没有褪去黄褐相间的绒毛,在浅滩上吧嗒吧嗒跑,在水里哗啦哗啦游,不时地抖抖毛甩甩头,一脸机灵相。
石子打完了,赵老师发现她打得挺准,不是乱打,于是问:“弹弓哪里学的?”
小小盟主又赖到人家怀里坐着,柳叶儿抱住她,用手帕给她擦擦额头细汗,她“哼”一声,“我是自学成才。”
赵老师问:“那你学弹弓做什么呢?”
盟主挺直了后背,“当然是惩恶扬善!”她眼珠一转,又学着电视里的坏人,歪嘴狞笑,“我要他好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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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