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承璧为处理百姓请愿和灾银贪墨案忙了两天两夜,难得挤出寝食时间来。
随意吃了两口清粥便疲惫地趴在桌案上,闭目休息。
刚缓下神来,就听见何灿急匆匆跑进殿来,道:“皇上,太后请了一位高人进宫做法,现下正往坤宁宫去呢!”
朱承璧立时便坐起身来,“去坤宁宫做什么?”
“说是……说是……”
“别支支吾吾的,快说!”
“说是皇后娘娘被狐妖附了身,要请法师去将狐妖赶出来……”
“荒唐!”
话未听完他已出了殿门,朝坤宁宫赶去。
朱承璧在半道上拦住了太后。
他们一行人阵仗属实浩荡,除司礼监掌印和一名秉笔太监外,锦衣卫指挥使、凤翎卫指挥使也随从在侧,其部下各三人跟在后面。
一位装扮奇特的长须老者背着个大包裹跟在太后身旁,想来便是那所谓的法师了。
“母后如此阵仗要去哪里?”朱承璧身着玄色长衫,肃然从容地站在红墙间的青石地板上,眉目间毫无往日的卑怯惧色。
太后眉心一紧,自督诫废除后,皇帝的气势愈发凌人了。
她幽幽然道:“近来宫中妖魅作祟,哀家特请法师来看,说这妖魅——就在坤宁宫。”
朱承璧听罢笑了声,道:“是宫中有妖,还是心中有妖?”
太后目色一冷,“你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竟敢这样跟哀家说话?”
“儿臣只是就是论事。”朱承璧丝毫不慌,朗声道:“此处是坤宁宫,若宫中有妖,也该是皇后来做决定。若是旁人心中有妖,便只能自医了,请来法师又有何用?”
“你这嘴皮子也是越发利索了。”太后双目一眯,带着几分狠意,朱承璧迎着她的目光,半步不退。
虽两边人数差距甚大,气势上却没输半分。
太后下意识就想喊督诫,又想起督诫已废,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自己丝毫不占上风。
这节骨眼儿上,又暂不能主动和皇帝再起冲突,叫人拿住把柄。
她心中甚堵。
“呵,倒是有点儿皇帝样了。可你也知道哀家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你要跟我来硬的,就别怪我心狠!”
朱承璧并不答话,只无比纯良地微微一笑,道,“儿臣恭送母后。”
放了狠话没人接,太后心里更堵了。
“狐妖惑人,迷了皇帝心智,锦衣卫!凤翎卫!随法师到坤宁宫捉妖!”
“是!”
一声令下,两列卫队飒然前行,无视了站在道路当中的皇帝,自他左右两侧向前行去。
剑鞘齐整地拍打着袍摆,发出有节奏的“簌簌”声。
“谁敢!”
朱承璧一声肃然清啸,寒芒骤闪,为首的锦衣卫剑鞘已空。
文弱皇帝为护皇后,凛然挥起寒剑,抵在锦衣卫喉咙之上。
料峭天地间,他长身鹤立,仿如绝世天神,傲不可侵。
一众卫队停下脚步,不敢擅动。
太后怒道:“停下干什么?他真敢杀人不成?!闯进去!”
朱承璧目色泠然,剑刃向前微许,刃前脖颈顿时裂开一道小口,渗出点点鲜红。
卫队踟蹰,不敢前行。
太后的威严命令与皇帝手中寒剑僵持着,天地肃静,仿佛连风都静默屏息,不敢稍有所动。
许久后,自宫道转角传来细微脚步声。
“怎么这么热闹?”
朱承璧闻声眼睫微动,回眸一望,执剑的手不觉松动了几许,目色染上三分温柔。
温琢正在金雀随从下,玉步款款朝此走来。
一身素白水纹衫与粉色月华裙随着步伐迈动,流溢着浅淡华彩,素雅又绮丽。
走近后她悄悄对朱承璧眨了下眼,而后站在他身侧,新奇笑道:“听说我是狐妖?”
朱承璧放下寒剑,微倾着身子将她护着,温声道:“江湖骗子胡说八道,傻子才信。”
太后一声冷哼,“是不是狐妖法师一验便知。”
“法师?”温琢将站在太后身侧的长须长者从头到脚一打量,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位法师怎么裹一身床单就出门了?做法师这么辛苦,连身体面衣服都买不起吗?”
“你!”法师羞愤想骂,被朱承璧护妻慑人的目光一瞪,只能认怂将话又吞回肚子里去。
“别耍嘴皮子了,皇后,你敢不敢让法师验一验?”
见太后面上难得露出许久不见的得意之色,正如从前每次被打脸前一般,温琢忽就有了兴致。
笑着便应道:“好啊。”
朱承璧急忙道:“清者自清,江湖骗子有什么资格来验皇后身份?”
太后如此胸有成竹,必是早有准备要泼下这盆脏水,一旦答应,就正好进了她的圈套。
“无妨,不验一下怎么证明他是江湖骗子?或许真有些本事呢?”前一世温琢与太后一样迷信,没少和这些所谓法师打交道。
但如今的她受过科学的教育,对这些迷信惑人的把戏早就了然于心。
她倒想见识见识这位被太后重金聘请的法师能玩些什么花样。
见鱼咬了钩,太后格外欣然,“既然皇后都答应了,那就不多说什么了,开始吧。”
她心道这皇后如今的确比从前聪明了些,但自信过头难免要摔跟头,此次抓着机会,一定要好好治她一治。管她是不是狐妖,只要答应让法师来验,不是也得是。
到时候纣王妲己,昏君祸水,看百姓如何信服。
法师在坤宁宫摆设一番,点燃香烛后拿起一小罐雄黄酒来,洒在正殿各处。
温琢忍不住吐槽:“原来狐妖也怕这个?”
她完全是看热闹找乐子的心态,丝毫没有惧怕。
朱承璧手心里却为她捏着把汗,紧紧跟随在她身侧,防止法师出什么暗招。
片刻后,法师终于做好一切准备,用桃木剑玄乎地舞了几个招之后,指着殿前空地道:“娘娘请!”
“就这?不再撒点儿米什么的?”温琢欣然走到他剑尖所指的地方,仍不忘记与他玩笑。
法师稍一思考,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见她如此气定神闲,心想这次莫非是遇到行家了?
但阵法已成,虽心存顾虑,也只能硬着头皮进行下去。
法师:“那个……皇上您可以往外退几步吗?不然待会儿妖狐现身,恐会伤了您的龙体。”
朱承璧紧紧握着温琢的手,不耐烦道:“废什么话,朕愿意站在哪里就站哪里。”
法师再次吃瘪,只能无奈摇头。
桃木剑挑起一道黄符正对着温琢,法师闭目低吟出一串对仗工整、玄而又玄的口诀来,须臾后大喝一声:“妖狐,现身!”
温琢一见这黄符纸便知道法师在玩什么把戏。
她静静看他表演,只等他演完一举拆穿。
却在黄符燃起火焰的前一秒,被一个玄色身影护在身后。
那背影结实又可靠,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那是她从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心田仿佛冒出许多小幼苗来,暖暖的,酥酥的。
这陌生的感觉令她有些讶异。
应当不是怦然心动,毕竟已经老夫老妻了。
站在朱承璧对面的法师比她还要讶异。
脸上的汗珠须臾间便在下巴尖汇聚起来,滴落在样式奇特的衣袍上。
他心道:“亲娘嘞……本应对狐妖着火的符纸竟然对着皇帝烧起来了,这可咋个解释啊……”
“我真是在玩火。”他心里慌得一批。
朱承璧唇角一勾,道:“原来朕才是狐妖啊?”
素来俊朗单纯的面容竟带了几分故意使坏的邪气。
法师登时便跪下了,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十分清脆。
“不不不!一定是因为皇上真龙之身,吓得符纸都着火了!不愧是圣上万岁爷啊!”他的头在地上狠狠砸了三下,狠到温琢都有点心疼自家地板。
太后更是气得牙痒痒,狠狠剜了法师一眼。
你说你念咒就念咒,故弄玄虚闭什么眼睛啊!
而且这解释也太荒唐了,你就是说狐妖妖气太重连皇上也没镇住都比这强啊!猪队友!
温琢欣喜地从朱承璧身后站出来,欣赏着他们的精彩反应,心里畅快极了。
她原是打算自己动手来给太后挖坑的,没想到朱承璧竟给了她意外之喜。
这比从前她精心布局的每一次反转打脸都要畅快。
从前的每一次逆转,都是她手心捏汗的豪赌,全程精神紧绷才能换来最后的胜利果实。
这一次她啥也没做,以吃瓜群众的身份欣赏着他人翻车后的懵逼样子,是毫无惊险,极致而单纯的一种享受。
太后愤然呼气,朝前走了半步,对着跪在身侧的法师道:“哀家却不这么认为。这符纸必然不是因皇上而燃的。”
她漠然地转眸看向温琢,又阴阳怪气地道:“许是这妖妖气太盛,隔着皇帝也能被符纸测出来。”
温琢一脸懵然。
难得不用她亲自动手,她原是想好好吃瓜看戏的,但既然太后有意点她,不回敬点什么颇觉得没有礼貌。
当下也不客气,径自走到法师摆放法器的桌案前,用金雀备好的木筷夹起一张黄符纸来,做起了科普扫盲的工作。
“这符纸上沾了一种药粉,这药粉在温度稍高的空气中便可自燃。如今虽才早春,但我与法师之间的桌子上放着这么多蜡烛,稍稍靠近便可达到燃点。符纸会烧起来便不奇怪了,与什么妖气没有半点关系。”
说着,她将符纸在空气中晃了晃,符纸上果然燃起一团火焰。
在场众人惊讶不已,那法师浑身颤抖,心里拼命念着“佛祖保佑!太上老君保佑!圣主保佑!上帝保佑!”不过须臾便背叛自己祖师爷,换了好几个信仰。
温琢将符纸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转眸对着太后笑道:“母后当真奢侈,这种沽名钓誉之辈也要花重金来请?”
“法师,这你作何解释?!”太后气愤至极,额上青筋凸显,双目赤红,虽知自己的确信错人了,却牢牢盯着那法师,想让他给出个合理的解释来为自己扳回这局。
“草……草……草民……”法师跪伏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全身颤抖,“草”了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见此二人反应,温琢甚是满足,摆手对金雀示了个意,道:“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