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上历数督诫五大罪证,指其早已失去本心,利用职权滥行训诫,践踏皇威。
昨日皇上在殿上的狼狈无助之态本已令中立之臣心生恻隐,那一番肺腑之言亦是句句戳心。其后皇后放下尊严跪求御史,更令臣子大为震撼。
大盛朝有如此一心为民、能屈能伸的帝与后,百姓何愁?盛世何愁?
帝后尚能如此屈尊,他们又怎能因忌惮太后权威而继续再做缩头乌龟,将自己入朝时的高远志向全都藏在心底和无人可见的笔墨之中呢?
有裴毓这一牵头,其他有志之臣也纷纷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大殿上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的:“臣附议!”
“好哇!好哇!”太后沉着脸,望着一个个刚毅之姿哀声冷笑,咬牙嘲讽道:“昨日皇帝皇后那一番闹腾,倒是把你们的‘忠肝义胆’给闹出来了!督诫制度是哀家一手创立督办的,你们这一个个的,都要打哀家脸是吧?!”
太后怒视群臣,见御史仍是坚持,百官也不为所动。
知已无可挽回,她摇了摇头寒声道:“那便查吧。但若你这奏折上所书罪责有一条不能落实,哀家都要治你个藐视皇室威严、滥用职权、污蔑重臣、不辩正枉之罪!”
她所指的每一条罪证,都足以毁掉裴毓的所有前程与名声,而若数罪并罚,更得要他赔上性命。
但他对此后果早有觉悟,昨天夜书奏折时,已将自己的心志托付给同道之人,那人比他更为清明正直,如此,他便算丢了性命也无怨无憾。
“太后英明!”裴毓将双手并叠举过头顶,郑重道:“臣,遵旨。”
此事当场立案,因其关系重大,三司与吏部共审,都察院举证,太后与皇上亲自督案。
虽阵仗很大,调查过程却不难。其关键在于能否证明督诫对皇帝滥用训诫职权。
但太后早就有意防着这一出,督诫所呈交的历年训诫详录中,每一次训诫都事出有因,并无半点不妥之处。
——督诫制度自设立之初就不完善,仅听命于太后,仅对皇帝执行,无第三方监督者介入。因而那些师出无名的训诫,她都没让记上。
此案仅有三日查办限期,三日后就要殿前公审,出最终结果。
若此次不能拿出御前督诫不合规办事的实锤,以后便很难找到机会和理由将其推翻了,整个都察院气氛十分沉重。
正自一筹莫展之时,素来与都察院不对付的齐王竟亲自登门,送来了破题关键。
“太医院?”
“正是。太后能对训诫记录作假,却无法对太医院的行医、用药、采办记录都作假。”二月末的天还尚冷,但为了不违背齐王素爱耍帅的设定,聂起还是打开折扇,象征性扇了两下。
裴毓将他的话在心中过了两遍,不但没觉出陷阱来,反而觉得很有道理。
将信将疑间,他忽地想起当日殿外齐王违抗太后时的凛然英姿,虽不知皇室内部发生了怎样的纠葛,当前却也不再怀疑。
他对齐王诚恳一揖,道:“多谢殿下点拨!臣这便让人去太医院将记录调来。”
聂起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垂落身后的乌黑发丝在折扇生出的风力下飒然飘跃,竟显出几分做好事不留名的傲然侠气来。
站在裴毓身旁的程宜斐一时看得呆了,带着赧然愧意道:“没想到齐王殿下竟是如此正义之人,是灼文从前错怪他了。”
裴毓负手摇头,神情复杂,“不,齐王的确是个混蛋。近日突显悔过之态,想来必有隐情。”
没走几步的聂起打了个喷嚏,怕再给自己扇感冒了,忙将用来装逼的折扇收了起来。
都察院欲从太医院着手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慈宁宫。
正趴在榻上享受按摩的太后立马翻身坐起,对吴公公道:“快去太医院,把与皇帝历年来问诊记录有关的内容全部对着督诫手册核对一遍,多的全毁掉!”
“是!”
吴公公受命,立刻赶往太医院。
他照命将三份册子核对完,正要撕掉多余内容时,被这一日值班的王太医及时拦住了。
“这不能撕……撕了更是证明心虚。”
“不撕难道留着吗?!”
王太医难得有在太后面前表现的机会,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他将砚台打翻,三本册子近半数的字都被墨汁吞了。
“高哇!”吴公公脸上笑出了花儿来,“事成后咱家定让太后记你一大功!”
“多谢公公!”
虽然此举会令太医院乃至整个皇宫损失惨重,但二人显然都不在意。
——
这天下午温琢再去乾清宫给朱承璧上药时,被何灿拦在了门外。
他眼神闪烁,心虚地搓着手道:“娘娘……这几日皇上总找不到您有点起疑,奴才一个没管住嘴,就将您要联合御史废督诫的事说了出来……”
“知道了。”温琢看着紧闭的房门,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灿一时有些心虚。
要废督诫这件事温琢本是想先瞒着朱承璧的,一来不想他过多操心,二来此事危险他一时又做不了什么,难免会因此担忧自责。
但明日便是殿审了,他早晚都要知道的,因而她也不去计较何灿是何意图。
稍作调整后,走到朱承璧房门外,轻叩门框。
朱承璧并未答话。
她正打算再叩门时,闭合的两扇门朝里打开了。
朱承璧穿着月白色内衫和绣着金丝龙纹的黑色外袍,笔直地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整个人显得十分清洌。
温琢笑道:“把自己关屋里干啥呢?”
朱承璧并未答话,直接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何灿低下头去,很懂事地寻了个由头回避开了。
朱承璧将侧脸贴着温琢头顶细发,沉声道:“对不起。”
温琢心一软,将手轻搭在他坚实的背上,柔声道:“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呀。”
他不再多言,只紧紧地抱着她,温柔缱绻,好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血液一般。
他心中堵着千万般的自责与内疚,皆因知道她已经很累了,不想她再分神来照顾和安抚他无用的情绪而努力埋藏起来。
良久后,温琢松开怀抱迈步进门。
将门关好后背靠在门上,伸手握住他的双手。
二人额头相抵,呼吸近在咫尺。
温琢抬起眼皮,温柔如水的双眸注视着他目色歉然的眼,温声道:“你不必自责。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所爱之人。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事情,无论过程多么艰难,我都觉得是快乐的。”
朱承璧心头一动,眸中重燃起几分温柔光彩。
温琢又道:“你是潜渊之龙,被锁链困在黑暗深谷之中,动弹不得。我不过是找到一把钥匙,来为你打开枷锁,让真龙冲出深渊,追寻着光去护佑这世间万民。”
他望着她坚定清亮的双眸,心间泛起阵阵暖流。
片刻后,用深沉而温柔的语声坚定道:“不,你是光。”
声落时他已深深吻住她的唇,二人皆醉在这温柔缠绵的爱意之中,双手轻抚着对方的肩背,想要索求更多。
良久后,温琢在愈渐沉重急迫的呼吸中抽回一缕神思来,轻轻推开朱承璧肩膀,低声道:“我先给你上药。”
“不急。”朱承璧迷离目色中显出几分欲态,将嘴唇又覆回她的唇上。
温琢再次陷入他灼如火、柔似水的温情之中,情不自禁地将双臂环在他脖子上。
朱承璧就顺势将她横抱起来,往床前走去。
这力道与从前有些不同,温琢忽地想起他重伤未愈,瞬时就清醒过来。
“快把我放下。”
朱承璧会错了意,听话地将她放在床上,俯身便要进行下一步动作。
温琢用手将他挡住,道:“你身子伤着,经不起折腾。”
“无妨,朕感觉已经好多了。”
“不行!明天就是殿前公审,你的精神面貌很重要,出不得差错。”
她的话点醒了朱承璧,自知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他便可怜巴巴抿着嘴,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来。
那模样实在委屈得惹人心疼,温琢心一软,轻戳了下他胳膊,脸颊一热道:“等你身子好了,随你做什么都行。”
朱承璧顿时就喜笑颜开,用灼然双目望着温琢:“当真?”
温琢一愣,这变脸速度也太快了吧!
她板着脸嗔道:“朱承璧,你学坏了你!”
二人又笑闹了一会儿后,朱承璧乖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温琢坐他背后为他涂药。
褪下上衣,背上密密麻麻的新伤旧伤就极有层次感地映入眼帘,虽这些天已看过许多遍了,温琢仍是觉得心疼。
她从背后将他抱住,面颊贴在已结痂突起的伤疤上。
“明天以后,你再也不必受这些苦了。”
朱承璧极为珍贵地握起她的手贴在心前,目色明朗,笑容美好,温声道:“朕有糖,一点儿也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