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承璧昏睡的这三日里,太后亦是没闲着。
三日前带着两位御前督诫离开乾清宫时,执掌朝政近十年的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心慌。
刚回慈宁宫还没歇息片刻,她就派人去请来六部尚书与左都御史,一一震慑警告,重点批评了户部、吏部、兵部和都察院。
她摘出几个部门所涉及的其他几桩尚无头绪的项目与要案来,斥责他们办事不力、尸位素餐,并给出了明确的处理时限。
虽未明令他们不准再碰灾银贪墨案及其背后牵扯的卖官案,但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七卿离开慈宁宫时心思各异,有沉重郁闷的,有哭笑不得的,有事不关己的,有幸灾乐祸的。
其中心情最为复杂的当属户部尚书宣和,因此案是由户部左侍郎温珩牵头的,因而太后对他的批评与警告最为严重,直接痛骂他治下不严、管理无方。
时年五十二岁,发量稀疏、身形微胖的户部尚书感觉自己老脸都要丢光了。
出慈宁宫未走几步便沉着面冷叹了声:“温大人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走在他身侧的兵部尚书温文远闻言只淡淡一笑,回敬道:“宣大人过奖了,若非宣大人为朝廷如此费心竭力,小儿怎能有今日成就?”
宣和脸皮一热,怒哼了一声便甩袖大步走开,不再与温文远一道。
当初宣和知道温珩要查此案时便有意纵容着他,他很清楚温珩性直,一旦涉及这种敏感案件必会惹来一身仇恨。这些仇恨最终肯定都是要他爹温文远来抗的。
而以温珩的实力,远不足以与此案背后那些势大的权贵抗衡,此案只能不了了之,如此便与户部干系不大。
宣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静看戏,坐等渔利。
然他万没想到温珩竟能查到这么深,直接突破层层权贵关卡,招惹到太后头上了!
好好的如意算盘打到最后非但没落着半点好处还名利皆失,宣和真是一肚子郁闷。
除他与温文远之外,左都御史裴毓也被骂了有小半个时辰,但这位素来不动声色的青年御史如今仍是波澜不惊,以不疾不徐的步子朝宫外走去,令人猜不透他此刻心情。
虽各人、各部惩罚与态度不尽相同,但经过太后此番严厉警告,朝中官员对灾银贪墨案与买官案都避犹不及,无人再敢主动沾手。
除此之外,太后对后宫的管束也更加严格了,在坤宁宫外增加了两队巡逻兵和四处眼线,阻断了皇后与宫外的一切联系途径。
至此一刻她才终于醒悟,此前半个月来皇后的种种变化并不单是女儿家耍性子的小打小闹,这位不起眼的皇后已然不再是从前对她服服帖帖的小乖猫,她正如野性苏醒的小兽般盯着自己,酝酿着什么危险的阴谋。
她不得不防。
跟在她身边时日最久的吴公公照她意思将一切都处理得十分妥帖,但有一点他却有些犯难,思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
“回太后,坤宁宫都布置好了,皇后娘娘跟外面通不了信儿了。只不过……”
“有话就直说。”
“只不过娘娘与齐王写信的那条线奴才不知道该不该掐了。”
正坐在院中给小池塘鱼儿喂食的太后停下动作,凝神思索了一瞬后将手中鱼食重新放回罐子中,站起身来朝偏厅行去。
“那些信你们也都看了,可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回太后,就是普通情信,也是单线传给齐王,他人没法获取。”
“哎,这哀家就想不透了。你说这皇后一边还在吊着齐王,一边就与皇帝如胶似漆了……她从前也不是什么水性杨花的人,怎么突然就变了性情?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
“问过从坤宁宫调回来的银雀儿,她说娘娘是自初五帝后同房夜后开始变了性情的。”
“同房夜?”
太后在偏厅坐榻上一坐,皱着眉头思索许久后忽又一问:“难不成是朱承璧给她下了什么药,做了什么法了?”
吴公公心觉她说得离奇,面上却笑着附和道:“确有此种可能。您看要不奴才去请一位法师来给皇后瞧瞧?”
“嗯。”太后面色不展应了声,脑子里突然闪过训诫那天朱承璧盯着她的一双灼然似火的眼睛来,不由得一阵寒战,惊魂不定地抓住吴公公的手腕,慌张嘱咐道:“要尽快去办。”
“是!”吴公公恭敬应声,要走前又补问了句:“那皇后与齐王的传信渠道?”
太后轻拍胸口使自己缓过气来,有些气力不足地道了声:“先留着吧。”
温珩在汇报买官案时特地隐藏了齐王所给的线索,只将他作为调查出来的结果参了一本,因而太后至今仍没对齐王产生任何猜疑。
不论皇后有没有在情书里藏猫腻,她相信她亲儿子总不至于坑她。
但她万没想到,亲儿子齐王此刻正看着温琢传来的情信,琢磨着要给她下个圈套。
情信侧边写着一列拼音:“tanhedujie”
弹劾督诫。
聂起记得温琢说过,若穿越回的时间在景安十年以前,那么有两件事是她必须要做的,一是彻查贪腐案,二就是废除督诫。
她在未来世界时已为此做了不少准备,在咨询过许多盛史专家后得出了一套确认行之有效的方案。
但这方案是需从长铺展筹谋的,如今贪腐案进展尚不乐观,要在此当口突然弹劾督诫,实在过于冒险。
然他相信温琢既然这么做了一定有她的道理,就让楚慕月想办法去联系温珩,将温琢的打算传达了过去。
弹劾督诫需要御史发起,齐王与都察院关系最差,这一点只能让温珩去做。
然这头一件事就令他们碰了壁了。
左都御史裴毓给程宜斐安排了一件棘手的案子,还为他请免了早朝,温珩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见着程宜斐的面。
他去都察院上门拜访时也是碰了一鼻子灰。
不只是都察院,如今所有衙门一见他来都恨不得立刻把门锁上。
温珩很是为难。
他站在都察院堂屋前的院子里,殷切地握着一名小厮的手,无比亲切地笑着道:“麻烦小兄弟再去通报一声,我不是为买官案来的,是为别的案子。”
被他握着手的小厮心里发怵,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前两日他还听见几位御史在议论温珩,说他现在就是一瘟神,谁碰谁倒霉。
裴大人显然是不肯见他的。但他殷切的目光中仿佛都泛着楚楚爱意,若不顺他意再去通报一声,小厮真担心自己扛不住了。
“你、你稍等片刻,我再最后去通报一声,要是大人不见你,你可不准缠着我了!”
温珩粲然一笑,道:“多谢小兄弟!”
小厮急忙红着脸跑开了。
片刻后他又红着脸跑回来,在离温珩两米远的地方戒备停住,道:“我家大人还是不见你,你走吧!”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到廊柱后头去躲着,只冒出半个脑袋来盯着温珩,防止他偷溜进去。
温珩凄然苦叹一声,转身离去。
边走边高声喊着:“所谓朝廷耳目、辩明冤枉、纠查百官、以行正道哟!”
他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大门外时,站在回廊处观察着他的裴毓带着程宜斐缓缓走出。
裴毓道:“他这次来是为何事?”
程宜斐垂眸沉声道:“弹劾督诫。”
裴毓似乎冷笑了一声,转身负手离去。
程宜斐望着早已无人的大门口,目色十分茫然。
——
在朱承璧清醒后的第二天,温琢终于等来聂起的回信。
满心期待将信打开,念出的却是绝望苦涩的四个字:“无人支持。”
盛朝御史权力很大,所弹劾之事无论有无实质皆应立案去查,是以要废除督诫,第一步必须由御史来前头。
眼下看来都察院已被太后安排过了,她需另想办法才行。
温琢失神落魄地往乾清宫走去,所望四处皆有巡逻侍卫和令人不舒服的目光扫来。
上台阶时她一没留神绊了一跤,撑地的手上立刻被粗砺的石板擦出道道血痕来。
金雀急忙扶她起来,巡逻侍卫也有意向着此处靠拢。
虽是太后叮嘱要他们看好皇后,但此非明令,名不正言不顺,因而他们不敢靠得太近。
金雀手忙脚乱为温琢查了伤口后,竟有些慌不择路般跑向离她最近的巡逻侍卫长,恳求道:“娘娘的手受了伤,却坚持要去乾清宫为皇上擦药,麻烦长官大人帮我将娘娘送到乾清宫去,我去太医院为娘娘取些伤药来。”
侍卫长尹达本就想确认皇后状况,又不敢靠近,金雀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正当借口,因而便笑着道:“你去吧,我会把娘娘安全送去的。”
“多谢长官大哥!”
金雀说完便匆匆往太医院跑去。
温琢在尹达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往乾清宫行去。
尹达看清她掌心伤口不假这才放下戒备。
温琢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想太后对她的监控竟做到了如此变态的地步。
不甘落了下风,她便有意道:“我朝历代都有规定,宫廷内卫等闲不得接近后妃,不知你可知晓?”
尹达微微一愣,本朝皇帝登基至今只有皇后一位妃子,后宫本就清冷。且掌管后宫的太后地位特殊,后宫的许多约束条例也已模糊。
但模糊了不代表不存在,若有心追究还是得按章法来办的。
尹达并未因此慌乱,后退一步在温琢面前单膝跪下,抱拳道:“事出突然,卑职无意冒犯,请娘娘恕罪!”
温琢顿了片刻才道:“起来吧,这次就先不追究了。”
“谢娘娘!”
尹达站起身来,却一时为难,不知该不该再扶皇后。
不扶她腿脚不便,扶了怕又被她讹上。
正犯着难,就听见一阵细声呼喊,循声望去,何灿正一脸焦急从乾清宫跑来。
“不好啦娘娘!您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