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琢有三天没去找朱承璧了,朱承璧就想了她三天。
他开始后悔了。
被她骗有什么不好?
自欺欺人有什么不好?
何苦妒忌、猜疑、吃醋、愤怒呢?
他抱着小黄狗,人与狗皆是一样可怜巴巴的神情。
上次他态度那么强硬,便算与皇后撕破脸了。
皇后心气儿向来很高,她能下定决心来敷衍他、欺骗他已属十分难得。
如今撕破了脸,以后就别再想让她正眼看他了。
他何苦不识抬举呢?
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
朱承璧,你贱不贱呐?
只顾一时享乐苟且,怪不得你会是现在这副窝囊样子。
怀里的小黄狗受惊抬头,他赶忙在它头上摸了两下以示安抚。
见不到她的这几天,他每日都在这样的自我挣扎中颓丧度日。
到第四天时,朱承璧的心志已差不多坚定起来。
他终于想通了,很多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尤其是用尊严与原则去换的东西。
而人一旦丢了尊严与原则,便不配再得到什么了。
他不再茫然,面容坚毅地走到正殿前,重新拿起从前看过的折子和整理过的笔记,去做他皇帝应做的分内事。
——就算皇后再也不肯理他,他也仍不想背弃对她的承诺。
何况通过这几日对朝政的重新了解,他才发现从前他自以为与己无关而忽略掉的那些政务,是多少百姓苦难的根源。
虽已渐渐沦落为太后的傀儡,但只要顶着国君的身份,他就不能对这些百姓疾苦坐视不理。
——
温琢在这天下午再次踏足乾清宫时,正看见朱承璧坐在殿前认真办公。
大殿上的朗朗清晖洒在他明黄色的衣袍上,与头顶“正大光明”匾上的四个大字交相辉映,真有种真龙天子的清正威仪。
温琢一时看呆了,面色动容,又惊又喜。
哥哥说的是对的,如今的皇帝,真的与往日全然不同,他已具有了一代帝王的风范。
她突然觉得自己顶着被误会的委屈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朱承璧仍是不理她,温琢也并不多言,站在他身侧静静地为他铺纸研墨,整理册子。
这样过了半个时辰后,朱承璧先沉不住气了。
“这些让宫女来做就行,你回去吧。”
“无妨,我反正也是闲着没事。”
然后二人继续沉默着办公、整理桌案。
又过了半个时辰,朱承璧又忍不住了。
他实在不知皇后此举是为何意。
怕自己又多想,他站起身来松了下筋骨,板着脸冷声道:“朕不看折子了,朕要去御花园走走,你回去吧。”
温琢却没离开,笑吟吟地伸手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这是要跟着去的架式?
朱承璧眉心轻蹙,一脸冷漠,心里却有种难掩的喜悦偷偷窜出头来。
察觉到这一点时,他的心就更难过了。
他没叫何灿和其他太监跟着,径自朝御花园走去。
温琢就默默跟在他身侧,他步急她就跟着急,他步缓她就跟着缓。
二人仿如携同散步的爱侣一般,让迎面的微风将发丝吹往了一处。
朱承璧故作不经意地侧目看了温琢一眼,温琢正面带温柔笑意,享受着拂面清风。
那一瞬间,他忽然就觉得风轻云淡、天朗气清。
若能与她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是极美好的。
可是……她的心中已经住了别人。
恰此时,温琢突然貌似无意起兴,极为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朱承璧心头一颤,眸光微漾。
他敛住心神仍旧作出一副冷淡姿态,僵着身子侧头看向温琢。
温琢目含秋水,对他粲然一笑。
朱承璧忽觉心头一滞,忘记要狠心将手抽开,就这样让她握着了。
只一次,只这一次,朕再最后向她妥协一下。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然后心安理得地板着脸,将她的手回握住了。
真暖啊。
温琢停下脚步来,笑盈盈望着朱承璧,道:“你看这是哪儿?”
寒冬已过,冬色却仍残留着。
四下无人,被大雨冲刷过几遍的御花园到处都是焕然一新,跃跃欲试地等待着新气象的到来。
微风吹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那阵阵涟漪似乎顺着风向,也荡进了心里。
朱承璧垂眸,俊朗紧绷的面容舒展开来,美好的回忆令他的唇角忍不住勾起笑意,“是朕初次见你的地方。”
温琢神秘地笑着点了下头,伸手往他嘴里塞进一小块冰凉。
朱承璧蓦然一怔。
——是冰糖。
清淡甜味在口中蔓延着,几年前满身是伤摔倒在此地的少年望着将他扶起的少女,再次感到心头一暖,苦中泛起一抹甜来。
“还苦吗?”
朱承璧看着温琢的一双笑眼,目色挣扎又茫然,一瞬后点了下头道:“还是苦。”
温琢微怔,皱眉道:“可今天只带了一颗糖。”
话音未落,嘴唇便被一片清甜覆盖。
朱承璧抬手轻捧着她的下巴,带着满心悲苦与满口清甜,轻皱着眉吻住了她。
良久后他眉心舒展,不舍地松开她的唇,目色迷离地道:“这样就不苦了。”
他被温柔包裹的突然强势令温琢一时羞赧,她以手掩唇低头不语。
以为她是生气了,朱承璧对自己的情难自禁心生懊悔。
他自责无措地张开口正要道歉,却见温琢突然抬起头来狡黠地望着他,坏笑道:“那如果我每天都亲你一口,然后再出宫去找齐王私会,你心里就不苦了吗?”
“嗯?”朱承璧被她问懵了。
这是什么问题?
便在他茫然思索的时候,温琢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傻瓜,逗你玩呢。你答应我的事都在努力做了,我给你的承诺也一定不会毁弃。”
在重生后的第一天她就承诺过他,绝不负他。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令他心神激荡。
可亲眼所见的一幕幕又令他皱起眉头,“可你为何……要给齐王写情信?又为何……要出宫去找他?”
他信她,亦知道这时候不该问这个,可他心中就这一块被堵着,只有找到了答案,才好把整颗心再交给她。
温琢松开双臂,站直身子握住他的双手问:“你有好好看那封信吗?”
朱承璧垂眸道:“看了一眼,心里难受就没再看了。”
温琢目光坦然,“你回去再多看几遍,一个字一个字看,就明白我为何会写这封信了。”
朱承璧面色愁苦垂着眸,沉默一瞬后,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至于我为什么要出宫去见齐王……”
虽然知道此地隐秘空旷,很难被人监视偷听,但温琢仍是十分警惕小心地将周围环境又确认了一遍,才压低声音,踮起脚尖在朱承璧耳边小声道:“我和我哥正通过齐王调查那件非常重大的贪腐案呢。”
朱承璧一脸懵然。
温琢不便在此多说,只道:“等你看出信中门道,我再同你细说。”
朱承璧带着满肚子疑惑回了乾清宫。
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踌躇许久后终于下定决心,让人将齐王写的信拿了过来。
他抿着唇、沉着脸将那封情信逐字逐句看了好几遍后,终于看出了些门道来。
原本愁眉不展的面容忽就明朗起来。
那情信中,藏着他的名字“承璧”二字的拆解字。
他又叫何灿再将截获的几封情信都拿来一看,果然每封信都用不同的排列方法,将他名字藏在其中。
忽然就被表白了的朱承璧心头大喜,他将情信全部收好,极为珍重地放进柜中。
站在一旁的何灿一脸懵然。
皇上这是被气疯了吗?怎么还把皇后写给情敌的信珍藏起来了?
莫非是被绿出什么特殊癖好来了?
午后皇帝和皇后去御花园时因没叫人跟着,所去地方又不便近距离盯梢,他们便没知道当时都发生了些什么。
只是通过皇上回来时的这些反常反应,何灿断定皇上被皇后伤得不轻。
他苦叹一声,心道:“但愿皇上这次能被痛醒吧。”
却不知,朱承璧此刻心里甜蜜得紧。
他一刻也坐不住了,收好信就直接飞奔去了坤宁宫。
步伐轻盈、心中畅快,仿佛回到少年时。
不,这是他少年时也不曾有过的喜悦。
朱承璧到坤宁宫时温琢正在暖阁看书,他直接将她抱了起来,连转了好几个圈圈。
见他此状温琢便知他读懂了那些情信,含情脉脉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心里还苦吗?”
朱承璧喜不自胜,眼眸里仿佛藏着繁星点点,“不苦了,一点都不苦了。”
片刻后又垂下眼帘,歉然道:“对不起,朕不该怀疑你。”
“偶尔吃点小醋,也算情趣嘛。”温琢将手指在他鼻尖一点,所有的委屈烟消云散。
朱承璧将她放下,珍之重之地将她的笑容印在眼眸中,而后闭上双眼,紧紧地拥抱住她。
他不再纠结温琢为何要出宫去找齐王,亦不再纠结她与齐王传递这些情信的目的。
他只知她对他承诺时的坚定是真、表白时的爱意是真、此刻目光温柔而专注的笑容亦是真的。
如此,其他一切便都不再重要了。
晚膳过后,温琢仍是将齐王已被策反的事告诉了朱承璧,与她同她哥说的版本一致。
又将她去齐王府后所调查的一切结果也告诉了他,只隐瞒了燕离桧的部分。
朱承璧半信半疑。
信温琢,疑齐王。
“自朱承璟回朝后,朕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此人阴险狡诈,绝无可能突然迷途知返。”朱承璧面色严肃,并非仅仅出于对情敌的恶意才有此言,说完犹豫了下,又补充道:“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温琢轻拍了下他的手背,宽慰道:“放心,我早已认识到他心肠歹毒,一直有所防备。谁利用谁还未可知呐。”
她心知与其跟他解释齐王已经变好这种玄幻荒谬的事,倒不如换种说法更能让他接受。
朱承璧闻言面色仍是深沉,眉头却舒展了不少。
“但朕就是信不过他。”他思索片刻后抬起眼帘,目光灼然而坚定地望着温琢,道:“以后你再要出宫去见他时,朕同你一起。”
“哈?”温琢懵了,“你堂堂皇帝,一国之君,怎么能随便出宫?”
“皇后都能,皇帝为什么不行?”朱承璧一脸天真坦然。
“……”温琢一时语塞,改口又道:“可我哥总不能带两个随从进宫吧?”
朱承璧笑眯眯看着温琢,纯良无辜地眨了眨眼:“朕已问过了,岳父大人身体已经康复良好,不日便可恢复上朝。”
“……”温琢脑补了一下皇帝为自己爹撑伞的场景,不禁抹了把虚汗,“那我爹不得再给吓出病来……”
不过她短期内也没打算出宫,就暂且先应付着答应了。
朱承璧心中喜悦溢于言表,清俊的眉眼间满是笑意。
天色渐暗时,跟着他过来候在门外的何灿轻轻叩了声门,试探道:“皇上,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知道了。”朱承璧对着房门应了一声,皱起眉来看着温琢,漆黑双眸间写满了不情愿。
默了一瞬,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来,“朕今天能不走吗?”
温琢犹豫垂眸,今日他们的互动已过于亲密,若再留宿了,难保太后不会怀疑。
知她所忧,朱承璧亦不再令她为难,伸手在她脸上不舍地轻抚了一下,留下一个温柔的笑后便起身向门口走去。
看他越走越远,温琢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突然就把心一横,道了句:“那就留下来吧,”
好歹是有穿越加重生双重光环的女人,她就不信光明正大谈个恋爱还能斗不过太后这个**oss了?
朱承璧双肩一动,原本黯然的双眸顿时就明亮起来。
怕是自己听错了,他转身切然地望着温琢,满脸的难以置信。
温琢笑眼盈盈,对他点了下头。
他仿佛看到有千万树的繁花在她身旁竞相绽开,全部醉在那嫣然一笑之中。,
深夜时,温琢躺在朱承璧怀中却辗转难眠。
身旁此人所背负的江山社稷正在千疮百孔中苟延残喘着,除了**不堪的朝廷内忧和即将爆发的各种天灾之外,还有强敌外患虎视眈眈。
且不说如今她想改变这贪腐朝局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朝中如今仍无将才,不久后强敌来犯时,仅有充足的粮饷又能撑过几时呢?
从前她以为朱承璧志不在江山社稷,对这一切的忧心便没有这么重。
可今日她才真切感受到朱承璧是非常在乎江山、在乎黎民百姓的。
若在此次与太后的博弈中他夺回了皇权,却要如何面对已绵延而至的各种考验与磨难?如何收拾此前掌权者所埋下的祸根与烂摊子呢?
温琢忍不住轻叹一声。
枕侧人亦是未眠,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柔声问道:“皇后何故叹气?”
温琢在黑暗中侧仰起头来,问朱承璧:“你想做一名怎样的皇帝?”
朱承璧顺手轻抚着她柔软蓬松的头发,思索一瞬后,用润泽清朗的声音沉着道:“朕想做一名勤政利民、恭俭贤明,能令百姓安乐、政治清明、天下太平的开明之君。还有……”
他顿了下,握住她的手,手指紧扣道:“执一人之手,共沐春秋,白首不离。”
“白首不离。”温琢心中顿时一片清明,与他十指紧扣。
她与他同心合意、同有此志,纵使前路荆棘密布、千难万险,亦不足惧。
良久后,温琢又忽然想起件事,担忧道:“承璧,你是否瞒着太后,在偷偷练武?”
“嗯。”朱承璧并不打算瞒她,“登基后太后便不许我习武了,但从前师父教过的招式,我每日都会练习数遍,以免身子太弱,死在督诫手里了。”
“那日文慧带凤翎卫到齐王府时,有一名凤翎卫对此有所察觉,可之后太后却好像并未在意此时,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也是朕所担心的。不过朕派人偷偷去探了口风,那名凤翎卫刚回宫就被派去护送文慧回祁川了,并无机会向太后报告。”
“原来回祁川了。”
因文慧公主从小身子就弱,太后便让人在民间为她寻了高人为师,每年寒暑都要在师门度过。
从齐王府回来后,温琢以为以文慧的个性,必然要到坤宁宫大闹几场,却没想到自己竟得了几日安宁。
温琢垂眸一想,感觉这件事,似乎还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