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琢记忆中,这个冬日只下了一场雪。
不久后就连着降了三天的冷雨。
本以为还要再等两天,没想到与哥哥约定后的第二天就下雨了。
夜里轰隆雷声带出倾盆大雨,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雨幕中。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刻,人们推门而出站在檐下,用不同的神色凝视着朦胧雨幕。
也不知这一夜,有几人踏实入睡。
温琢是睡不着的。
上一世的这一天,她去慈宁宫请安时偶遇……或者说“被偶遇”了齐王。
太后借故离去给他们独处空间,她努力把持心绪,在暧昧的氛围下听齐王跟她叙旧。
不多时,不知何故前来的朱承璧在太监阻拦下推开了门,前一秒齐王正好突然握住她的手。
朱承璧沉着脸愣了半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里。
不到一刻钟却又满身湿漉漉地跑回来,被雨水泼面的他看起来悲凉极了,他沉着声问她:“你可以……给朕一个解释吗?”
本是质问的语句,听起来却带着几分乞求。
他会误会理所当然,温琢本是心虚想要解释的。
但因从初进宫时便生出的满腔怨愤和后来对他窝囊行径的鄙夷,她在他面前总是习惯性地变得强势又刻薄。
加上方才齐王对他们旧情的回忆令她心生唏嘘,他这么一问,她瞬间恼羞成怒,偏偏不想解释了。
她可以坦然地向所有人解释自己的清白,除了他。
——如果不是他强行拆散,或许她现在已是齐王妃。
因而她故意对着他鄙夷一笑,冷声嘲讽道:“要什么解释?你不全都看到了吗?”
那时朱承璧心痛可怜又不知所措的样子,令她往后每次想起时都觉得后悔又心疼。
以前是真的作啊。
这是她重生前最意难平的事情之一。
那时她没在意齐王为什么那么巧地在那一刻莫名地情绪失控去抓她的手,后来回忆起时才想明白自己是被安排了。
她早下定决心重生后一定要在齐王抓自己手的时候趁机狠狠甩他两耳刮子,义正言辞地说上一句:“王爷请自重!”
然后正好被打开门的朱承璧看到,这时候她就委屈巴巴扑进朱承璧怀里,哭天喊地让太后不得不把齐王狠狠地罚上一顿。
嗯,理想很丰满。
这样令人舒爽的反转剧情如今是不可能看到了。
她今天虽然仍会在清早的雨幕中见到齐王,但所有事情已不再按照从前的轨迹发展。
一切走向何处,她也未能知晓。
雨势渐缓,天快亮时倾盆大雨化作绵密细雨。
雨丝像是从四面八方飘过来的,不管雨伞挡在哪一边,都能偷空沾在人的皮肤上,一片冰凉。
温珩与同僚们走在去早朝的路上,只觉得面红耳热、羞愧难当。
——所有人中,只有他带了执伞的随从。
其他众官员不论是官大的还是年纪大的,都在淋着雨,而他只是区区一名户部侍郎,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正是年轻体壮之时。
惭愧,太惭愧了。
更无奈的是这雨到处乱飘,撑了伞也挡不住什么。
可不撑,随从都带来了……
温珩抵着众官员异样的目光,伸手将伞边拽低了些。
不能挡雨,那就挡住自己这张大红脸吧。
本以为进殿后处境会好一些,却没想到那把感觉并不挡雨的油伞竟也是有些作用的。
满殿官员皆是湿漉漉地站着,唯独他沾水不多。
干巴巴地鹤立鸡群。
尴尬,太尴尬了。
太后和皇上的目光扫过群臣时,还在他身上多停了两眼。
温珩愈发感到无地自容,心中想着若是小妹托他带执伞随从进宫是为小事,那他真要连着三天都不再跟她说话。
——当然,他本也没什么同她说话的机会。
正坐在坤宁宫暖阁,等着银雀将大哥带进宫的执伞从带过来的温琢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银雀在门外喜声道:“娘娘,人带过来了。”
“带去换衣服。”
“是。”
温琢打算下朝前扮作执伞从,光明正大地跟着大哥出宫去。
大哥带进来的执伞从名叫刘阿四,是他的贴身随从。
温琢记得他是自己十岁那年入府的,入府时大约十五岁的样子,个子比她高许多。
后来她一直长高,他却不怎么长个儿了,如今俩人差不多高。
他容貌秀气、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也是她容易模仿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这个人品行很好,忠厚老实,不怕随便泄密。
从内到外,都再合适不过。
温琢很是怀疑大哥已经猜出她叫他带执伞从进宫的意图了。
刘阿四换上一身太监服饰跪在温琢面前时,还以为她是突然念旧,想招他进宫当太监留在身边了。两只大腿忍不住直哆嗦。
以至于当温琢穿上他的外套说明意图时,他竟下意识松了口气。
但转念一想,帮皇后偷偷出宫这也是欺君大罪,被发现要掉脑袋的!
于是不止大腿,全身都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温琢坐在凳子上弯着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宽慰道:“别怕,出了事有我兜着呐!”
她这么一说,他就更怕了。
从前她要他陪她上树掏鸟、上房揭瓦时都是这样说的,可每次一被少爷发现,她跑得比谁都快,躲得比谁都远。
信她个鬼。
但不信又能怎样?不信她就会立马放自己离开吗?
显然不会。
刘阿四苦着脸,忍辱负重般地点了下头。
温琢欢快起身,拿着油伞从后门溜出去了。
太和殿外,刚下早朝的温珩低头躲避着众人目光,快步钻进伞下,又险些大惊着跳出来。
“怎么是你?!”温珩压低声音,瞪着眼睛问温琢。
温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严肃解释道:“带我出去,我有办法帮你查清牵扯齐王的那桩贪污案。”
“胡闹!回去!”
“嘘!我现在是你的执伞随从,众目睽睽,你让我回哪去?”
“……”
“哥你就行行好带我出去吧,我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冒这个险的。”
两个人嘀嘀咕咕说话间,外面的雨势突然变大。
没走远的官员纷纷掉头,跑回殿外屋檐下避雨。
礼部侍郎孙崇招手冲温珩喊道:“佩竹,你伞大,能不能先顺路送秦尚书回衙门?他老人家寒腿,快要站不住啦!”
佩竹是温珩的字。
窃窃私语的温家兄妹俩背影一滞,温珩拼命用眼色质问温琢现在该怎么办?
温琢拧着眉,心虚道:“要不……装没听见?”
“哎呀!他嗓门那么大,能听不见吗?”温珩又气又无语。
兄妹俩进退两难,焦灼万分。
这时,朱承璧在何灿的随从下从殿内缓步走出,何灿手中拿着四把整齐合着的伞。
朱承璧微笑道:“朕来时带了两把伞,殿内本还有两把伞,有急事要走的爱卿先拿去用吧。”
一众官员对他此举心生好感,登时便要跪地谢恩,朱承璧赶忙拦住了。
不远处偷偷摸摸撑着伞,背对着殿门的兄妹俩总算松了口气,迈着碎步头也不回地往宫外挪去。
朱承璧望着二人背影茫然挑眉,喃喃自问:“这名随从温珩从前也带进宫过吗?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
快步出得午门,二人才终于松了口气,慢下步子。
温珩长舒了口气抱怨道:“刚才你哥这条命差点被你吓没了!下次做什么事先给我打个招呼行不行?”
“打了招呼就出不来了。”
“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信不信!”
“只能等明天下雨时再趁机换回来,不然就暴露了。”温琢一本正经地耍着无赖,温珩气得用手指指了她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能用一双大眼睛干瞪着她。
瞪了一会儿就泄气了,不甘心地妥协道:“你说你要出宫帮我查案,那你告诉我,你打算去哪里,怎么查?”
温琢嘿嘿一笑,道:“去齐王府。”
“齐王府?!”她哥刚舒完的气又给堵回去了,直接把他给气笑了,“查案?你确定不是你自己想去与齐王私会吗?”
温琢一时尴尬。如果是重生前的她,好像确实是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的,也不能怪她哥误会。
上一世虽然她二哥温良与齐王关系很好,但他大哥始终不待见齐王,自然也不看好她与齐王的感情,更别说私情了。
温琢挠头,忽然下定了决心。
她真诚地仰头望着她哥黑白分明的眼睛,故弄玄虚作严肃状道:“一直没跟你说,其实齐王已经被我策反了。”
“啥?”她哥满头问号。
“没错,大概就是前几日的事情。我与齐王说好让他继续维持原样,看能不能牵出更多的线索,钓出更大的鱼。前天他让人传信给我,说事情复杂,要我务必出宫当面去说。所以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既然已经策反,又有私情绯闻打掩护,为何不直接召他进宫去说,非得你出宫呢?”
她哥将信将疑。
“你说的对。但一来齐王最近犯事儿,被太后禁足了。二来我好歹是皇后,和他光明正大私会不太好吧?”温琢并不慌,仍是淡定地解释。
“你还知道你是皇后!”她哥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犹豫着思索了一瞬后,他决定硬着头皮,先试试看,“我虽不看好你这样做,但出都出来了,姑且跟着你去齐王府转一趟吧。”
“谢谢哥!”温琢欣喜欢呼,意识到身旁随时有人经过,有赶忙收敛了神色,小声嬉笑道:“我就知道我哥最好了!”
温珩白她一眼,没脾气地笑了。
二人静静前行了一段路后,温琢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哥,都察院的程宜斐大哥知道你在查这件事吗?”
“知道的。虽然太后和皇上没说要都察院配合,但灼文知我难处,愿意主动帮我从中做些周旋,方便行事。”
灼文是程宜斐的字。
温珩说完侧目又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齐王说程大哥去找过他,所以想确认一下你知不知道。”
“哦。”温珩突然觉得她方才说的一切都变得可信起来,毕竟程灼文去找齐王这事等闲不会有人传进宫里。
温琢想了想又问:“那你认识一个叫赵怀清的人吗?”
她故意把这三个字音调读得模糊了些,怕自己错读误导了温珩。
温珩稍微想了下道:“不认识。这人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看来这个赵怀清不是当官的,起码不是京官。
兄妹二人走走聊聊,很快到了齐王府门口。
四下宽敞又寂静,不知里面是什么模样。
二人对望一眼,温珩上前敲响了大门。
不一会儿门就开了,看门的青年家丁探出头来,问:“什么人?”
见温珩穿着官服,半猜出他的身份来,又问:“来做什么的?”
“请帮忙告诉齐王殿下,户部温珩前来求见。”
“哦,稍等。”
门又关上了。
兄妹二人面对着面,侧身站在檐下,一起望雨。
片刻后,大门敞开,青年家丁面带着笑伸手请道:“大人请跟我来。”